风雷祭

第295章


只是到底苦心经营了多年,就此放手,仍觉有些可惜。
  可惜归可惜,厉行风深知结党于一个清明的朝廷来说并非幸事,便赞同点头道:“令主的意思,我明白。”
  “好——”新任的令主眉目朗然,一笑,解下腰间雕着仁兽麒麟的令牌站了起来。他这一笑一站风慨从容,仿佛整个人一下子被这舱中灯影映得无比夺目,“厉行风,我命你执清刃令,掌不以剑,继任为清刃第四代令主。”一言出口云淡风轻,更不给旁人反驳询问的机会,洒然一笑,飘然出舱。
  “刃哥!”岳长歌冲口而出,撞门追了出去。
  他追得快,却有一人比他追得更快。
  “公子、公子!我——等等我!”墨欤看着那一叶扁舟渐行渐远,焦躁地大喊起来。旁人眼里他是个冷酷嗜血心智不全的黑无常,可是他根本不会在乎。他有他的忠诚,追随这个人,一如雪轻寒所言,百死不悔!
  夜色中,水波上,隋刃回过头来,眼睛被水光掩映,波光淋漓的闪着光。可是如今那光芒没有了剑锋一般的凌厉,只含着说不尽的温暖笑意:“墨欤,别忘了,三年前丹霞山中你曾对我许诺,必胜苍寒。好男儿当守诺言,你想毁约?”说着,远远一笑,笑容中竟带些促狭之意,仿佛捉弄到墨欤一般的开心悠然。
  墨欤呆了半晌,然而这时候使劲儿张大眼睛,只见得茫茫秦淮烟水,那个身影却再也看不见了。他失望地低下头,也不知在转着什么心思。这时只听岸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抬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那个华发苍颜的箭手。苍寒起初仿佛有些痛惜着急,待见墨欤无恙,才一定神,持弓指着他道:“墨欤,武者的性命当献于武道,不可为任何人轻易抛却。你若无此觉悟,便不配当我苍寒的对手!”
  墨欤盯他半晌,忽眉峰一跳,锐声厉喝:“苍寒,接箭!”黑翎箭如卷奔雷,带着他的身影,急速掠向岸边。
  ——必胜苍寒!墨欤答应过公子。可是公子也答应过墨欤,胜了之后,公子会亲自赏赐墨欤。公子不来,墨欤就自己去讨赏。武道?这会比公子的赞赏更让墨欤兴奋吗?
  岳长歌似已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搅得懵了,无措地抓住身边的人道:“伤哥,这到底……什么为旁人抛却性命?苍寒的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他有没有听到我叫他?有没有听到?”说到后来,语气由质问变得哀然,然而唐伤并无答言,只是安然眺望水面,静静安抚这个最小的兄弟。“不管他有没有听到,他一直当你是弟弟。”
  是的,一直都是这样,不管吵得多厉害,但——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自熙平十二年出蜀,到而今,整整七年,他们四人无一人背弃过这个诺言。
  夜空澄净如碧海,明亮的星光宛如露滴般清透润和,薄暮时的云层碎作飘絮在空中拂过,隐隐约约竟似幻化出锦绣河山,一如萧覆雨抹额上的山河玉。挚友离去时,只是带着微笑喃喃说了一句:“阿殷,我们走了。”他带着那个小巧精致的紫檀木盒子,带着为龙令使立的牌位,带着怀悲,带着思堂,走得安然。唐伤想,他可能会回去掖海。那个地方,虽然他也只呆了那么几年,却是、完全不识愁滋味的几年。沧海横流,百战搏杀,他曾说,此生足矣,夫复何求。那么既然他视他为知己,他唐伤、又何必做那等俗世情态,轻弹了男儿泪?功成事了,复归于鞘,他还记得珊瑚壁顶初见时那个少年冷厉决然的眼神,那样纯粹又骄傲,他还记得去年他带着他的锋刃在平靖关的万军之前张扬而过,蓝衫白骑,怒马鲜衣……再也看不见了,可是,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有这一句,足矣!
  扁舟一叶浮向天际,宛如一粟没于沧海。白涛茫茫,舟上人影融于夜色,亦如雪投于炉,转瞬即逝。
  
                  第卌一章 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卌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奉朝景帝十九年,即天佑五年,七月,金陵城破,帝君薛暮和及雍宁王薛暮衍自焚于五凤楼,肃明王薛尚哲被俘,贵妃苏玉枕携子自尽。蓝翦称帝,奉九鼎而告天地,定都洛阳,改元元朔,是为大胤王朝。
  蓝翦即位,称胤太祖,诏告天下为前朝贵妃萧月及丞相高敛之正名。江淮行辕总管厉行风,镇江淮,寻九鼎,献沿海合围之策,收山东全境,与南府水师争雄大江之上,功劳卓著,封昭明侯,领枢密使职,专司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位在五军都督之上。皇妹蓝焰,累年随兄征战,功劳亦不可没。太祖即取靖北、萧关各一字,册封其为宁国靖萧长公主,赐婚昭明侯。太祖亲自主婚,大婚之日,举国欢庆,已从天佑元年那一场惨烈的屠城之祸中渐渐恢复元气的帝都洛阳,盛况一时无两。
  长公主出阁礼成,但庆典并未就此结束。帝都百姓的欢呼声将长夜的空寂尽数填满,夜空中有银花千树,焰火光芒恰似繁星坠落如雨。数十年的乱世征伐,风云激荡,终是在这一夜奢华的狂欢中烟消云散。
  海内一统,天下初定,然而烽烟并未就此散尽。礼成后三月,昭明侯即携长公主南下整饬水师。太祖亲征西夏,立皇长子为太子监理国事,自率铁骑奔袭大漠三千里,斩敌七万级。西夏王李延熹眼见王都竟不得保,忧愤自尽。北军都督,掖海城主戚湛奉太祖之命放留于掖海为质的西夏王弟李延明北归即王位,李延明惶恐不敢受,上表称臣。贵妃李柔原为西夏熙和公主,曾领边关事宜,言思乡情切,然不得归,恳请太祖准王兄入京一见。太祖许之,册封李延明永宁伯,在帝都为其设立府邸,准其长居。其时李延熹六子皆尽阵亡,李妃请立延明幼子为王,另由帝都遣能臣佐之,则西夏与中原得以永世修好。太祖将此谏交付朝议,群臣称善,遂许。
  其时,原辽东春日上山城城主宋燎远已奉调入京,受封信陵侯,领兵部尚书衔,并与慕氏嫡女完婚。现任城主,东军都督轩辕止杀,三战女真,后以怀柔手段抚之,女真上表称臣。次年,西疆敦煌城主甄墨翎与柔然内部残余的鲜卑贵族武装里应外合,大破柔然各部联军,从此柔然远避,不复为患。自大奉宣和年间因军阀之祸纷乱不绝的丝路商道归于平静,波斯、大食等国复与中原通商,西域繁华乃现。
  同年,蜀中宜未央斡旋百夷、苗越之间,亲往碧江玉龙雪山安抚独龙怒族,出兵清剿匪患,重开茶马商道,三族感天朝之威德,遣王子为使入帝都纳贡请封,南疆乃定。昭明侯整饬水军年余而成靖海水师,太祖拜其为靖海元帅,驱巨舰扬帆出海,荡平海患,打通海上丝路,江南商贸,繁华如昔。
  此后数年休养生息,不兴战事,太祖为政宽仁,不增赋税,至元朔九年时,国中便称“大治”。然其时太子病殁,丞相高敛之率群臣上书请立太子。太祖搁置不议,以师礼迎回昔日谋主夏侯瑾。夏侯瑾布衣入宫,不问军政大事,只领学士职,教导九皇子文韬武略。
  数十年乱世风云,终归平静。然而自元朔元年宇内初定时起,朝堂上的军政大计,征伐四夷,似乎就离那个随乱世动荡的武林渐渐远了。少年子弟江湖老,这些年间初享太平的江湖少年多惦记的,大约只是一把剑的下落。
  便如多年前萧、明二人在风雷殿的决战一样,如今也很少有人记起清刃第二、三代令主在金陵城破时的那一场决战了。或许那一战是辉煌的,然而并没有多少人真的看过。所以如今的江湖侠少们,只会记得那两把宝剑的名字。不以剑如同清刃令一样,都是清刃轩辕令主的象征,现藏于第四代令主昭明侯厉行风府中,而隋刃剑,那柄据说可以令当今武林风头最劲的四大世家俯首听命,可以调动昔年萧覆雨布于九州各地的潜伏势力的利刃,却在风雷殿一战之后失其所踪。有人说,清刃第三代令主卸任之后孤身远赴大漠,此剑亦相随而去,有人说,隋令主虽将不以剑授予昭明侯,却将佩剑授予了时任青龙令使的唐门首领唐伤,助唐门崛起武林,也有人说,时任白虎令使的岳族领袖天生双目重瞳,有贵人天子之相,隋令主以自身佩剑相授,实是指定其为昭明侯的继承人,以保清刃一脉三代不衰,更有甚者,乃传言隋令主是将佩剑还给了太祖昔日谋主夏侯瑾。夏侯瑾功成身退,游历天下,执此剑以为武林之皇,于草野之间助太祖安定天下……种种揣测,莫衷一是,然而,也终究只是猜测罢了。
  直至数年之后,有一白衣剑客携两剑自东海踏波而来。一剑悬于腰畔,剑身长而细窄,光芒胜雪,纹若流泉,柄上篆刻“九落影”三字。另一剑负于背后,名曰“拂衣”,悬冰丝剑穗,时人未见其形。白衣剑客一路西行,直至西疆玉门关前,手捧拂衣剑入萧覆雨墓室,面石棺长拜,起身始见有古剑置于墓中真人彩绘之前,正将画中佩剑掩住,观之恰如画中英杰破壁而出,欲执此剑笑傲天下。
  白衣剑客拔剑出鞘,但见得宝剑周围隐有血气氤氲,剑身上却无丝毫血色,寒芒凛凛有若日射艳雪,刃缘间光影流动,巍巍翼翼,悠远深湛……然宝剑虽锋芒依旧,风华灵气却已不再,其上有气凄凄然,恍恍若失魂魄。白衣剑客默然无语,手抚柄上铭文古篆,呆立失神。良久,还剑入鞘,又复下拜。而后取拂衣剑长啸起舞。舞起时,不惊天地,不动鬼神,但凡有近玉门关者,皆有所感,或如登高山,或如临深渊,或如俯观流水,或如仰观行云……始知有宗师使剑道合于天地,得窥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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