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才当道

第59章


  第11次,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凤凰集新蔡,群鸟四面行列,皆向凤凰立,以万数。”“新蔡”即今天的河南新蔡。
  这么多所谓的“凤凰”或“神爵”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且看一次“未遂”的“凤凰来仪”。
  宣帝朝名臣黄霸,是西汉立国以来公认最优秀的地方行政长官。
  五凤三年(公元前55年),黄霸代丙吉为丞相。此后某日,有一群鹖雀从京兆尹张敞的府第飞过来,到丞相府落下。黄霸便以为是“神雀”,和部属们商量着准备上报宣帝。
  就在将报未报之际,张敞向宣帝打了一个小报告说:这群鹖雀从我家庭院飞到了丞相府。丞相府中有许多地方官出身的官员,明明知道不是凤凰,却佯装不知,听由丞相上报。丞相后来知道是从我家飞过去的,这才作罢。
  张敞进而向宣帝建议:今后对那些“敢挟诈伪以奸名誉者”处以极刑,“以正明好恶。”宣帝采纳了张敞的意见,弄得黄霸惭愧不已。
  “鹖雀”在今天称之为“褐马鸡”或“角鸡”,分布于河北、山西一带,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列入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附录。此鸟在当时,肯定没有这么珍稀,否则也不会动不动就成百上千地飞来飞去。
  宣帝朝传得沸沸扬扬的所谓“凤凰”或“神雀”,顶多不过是一群角鸡而已。
  既然儒生们愿意拿它来说事儿,硬要把角鸡当凤凰,宣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坡下驴地权且当了真。每次接到“凤凰来仪”的报告,他不是大赦天下,便是大加赏赐,甚至还专门改元纪年,忙得不可开交。
  但宣帝自己定然不会相信这些鬼话。有两点为证:一则,虽然儒家的信徒们如此不遗余力地歌功颂德,但宣帝却并不怎么重用儒生,而是一味“多用文法吏,以刑名绳下”。二则,当张敞把黄霸的把戏报告给他时,他便采纳了张敞的建议——“窗户纸”已经被点破,不采纳怕是也不妥了。
  “向后看齐”与文帝的委屈
  在那个时代,官学还必须带有“普世思想”的属性。作为普世思想的基本要素,儒家必须描绘出一幅具体的“圣朝愿景”,使之成为鼓动世人,尤其是皇帝和帝国精英分子们为之努力的目标,同时作为世俗价值观的榜样和载体。
  通常来说,建立这样的“圣朝愿景”,无外乎三个取向:
  其一,面向未来。描绘一个未来的“天堂”,同时提供通往天堂的路线图。
  但选择这个方向,必然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如何论证“天堂”本身的合理性和可行性?
  宗教以“神”的名义,巧妙地用“迷信”代替了“理性”,从而回避了“论证”之难。儒家显然不可能走宗教的路线。从孔子开始,他们便对“鬼神”采取了敬而远之,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态度。2000~3000年前的儒生们,包括孔子在内,显然没有能力去“论证”出一个未来的“天堂”来。这条路自然是走不通的。
  其二,向周边地区更先进的文化学习。
  在中国当时所能企及,甚至是所能看到的地区,包括东边的高丽、南边的黄支国和越裳氏部落、西边的羌族和更西边的西域诸国、北边的匈奴及其他游牧民族,都远远落后于中国。
  显然,在中国人的眼中,这些地区并不存在可以学习的对象。
  其三,向古人学习,抑或“向后看齐”,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对身处于时代“最高点”的文化来说,把眼光向内且向后,集中全部精力和智慧,解读自己的历史,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儒家把这个“圣朝愿景”定位于西周,而更古远的商朝及尧、舜、禹时代,则处于“辅助”的地位。
  具体来讲,儒家以西周作为儒家“圣朝愿景”的载体,还有如下三个更深层次的原因:
  其一,西周王朝,尤其是经过周公“制礼作乐,颁度量”(《礼记》“明堂位”篇)之后,中国的文化开始正式结束“混沌”状态,步入“有序”的局面,达到第一代儒家思想奠基人孔、孟等人之前的一个全新高度。它既是儒家的种子得以根植的土壤,自然也会成为儒家学说“挖潜”的对象。
  其二,在孔、孟生活的年代,由于文化传播的局限性,对300多年以前的统治者的了解,只能局限在官方描述的种种正面传说上。同时,经过300多年的统治,周王朝的合法性已经深入人心,人们对本朝开国先贤们的正面传说深信不疑,并进而将把对后世理想社会的美好憧憬,掺杂在对这些传说的理解或想象中去。
  其三,正如前文所说,由于中国相对封闭的地缘环境,周边地区缺乏可供横向比照的更先进的文化。于是,(孔、孟时代的)人们对当世的失望及对理想状态之希望,便只能通过怀念往世来寄托;更为甚者,儒家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和角度,来对以周公为代表的往世思想进行批判或扬弃。——人永远不可能自己提着自己的头发向上攀升。
  作为思想之东冲西突的结果,雾里看花的西周便成了儒家学说的“王道乐土”或“圣朝愿景”。一切都向它看齐,虽然谁也看不清它究竟是什么模样。
  作为官学,儒学必须从价值观的层面,谴责任何以下犯上的行径;同时又必须从理论上承认本朝政权的合法性。这是一对矛盾,因为任何朝代的政权都是对前朝成功反叛的结果。
  这对矛盾是儒学致命的逻辑硬伤,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在儒学尚未正式成为官学的景帝朝,便曾有这样一个著名的公案:以研究《诗经》见长的儒生博士辕固先生,与另一位黄老学说的学者黄姓先生,当着景帝的面,就“汤武革命”的性质争论得天昏地暗。
  史书分别称二人为“辕固生”和“黄生”,实际上便是“辕固先生”和“黄先生”的简称。二人都只留下了姓氏,没有留下名字。
  黄先生认为:汤武不是顺天受命,而是殺君,是大逆不道。
  辕固先生认为:“不然。夫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因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弗为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
  黄先生反过来说:桀纣虽然无道,但毕竟是君上;汤武虽圣,但毕竟是臣下,“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南面,非殺而何?”
  辕固先生反驳道:真如你所说,那么高祖灭秦而代之也是犯上作乱吗?
  原本单纯学术的争论眼看就要演变成政治的对抗,这样斗下去,最难堪的人恐怕非景帝莫属。于是,他便有些坐不住了,出面叫停了二人的争吵,对他们说:只吃马肉不吃马肝,没有人会说你不懂马肉的味道;讨论学问不提汤武,未必有人会说你无知。
  在当时看来,马肝是有毒的,马肉却没有。景帝的意思很明确,是要让他们回避“新朝代旧朝”的合理性问题。
  在这场争论中,辕固先生表现得实在有点儿像个学术流氓:自己理屈词穷了,就来个太极推手,顺势把对方推向皇帝的对立面。
  这大概是天下政客惯用的伎俩。
  从另一个角度讲,作为官学的儒家,辕固的做法也是不得已的无奈之举,因为儒家在这个问题上陷入了“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尴尬境地。
  更有趣的是,人家黄先生亮出的观点,也是儒家的核心价值观:臣子无论如何也不应当造君主的反。这样的核心价值观是儒家被当朝统治者接纳为官学的基本前提,否则的话,没有哪位皇帝会支持一个专门鼓励造反的学说。
  好在景帝不仅给了辕固先生一个台阶下,也给了儒家一块遮羞布。有了天子的圣谕,西汉王朝的后世儒生们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面对这个问题了。
  虽然刘氏皇统对儒学成为官学颇有“知遇之恩”,但是西汉王朝的英明天子——文帝刘恒却被排斥在儒家树立的“标杆皇帝”行列之外,进而遭到了历代儒生们不约而同的冷遇。
  文帝在位期间的言行及作为,即便和儒家时常挂在嘴边的榜样帝王(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相比较,也未必会逊色多少。司马迁对他的评价也更是热情洋溢,说他是“德至盛也”;更有意思的时,司马迁在下这个结论之前还引用了孔子的一句话,“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出自《论语》“子路篇”),可见是在用儒家的标准衡量他。
  此后2000多年的儒家经典对这样的一位开创多项帝王“德政”先河的皇帝,却鲜有溢美之词。就连一向喜欢在《资治通鉴》中不时点评历史人物的司马光,对文帝的正面点评也仅限于“杀舅”(即薄昭)一事,即便如此,他还在赞美的同时,含蓄地批评他没有加强对薄昭教导以防患于未然。
  文帝如此“委屈”的原因,大概有如下四个:
  其一,文帝自己存在“历史污点”,比如宠幸邓通。
  其二,文帝的光彩与儒家没有太多的关系,倒是其千年对手黄老学说和法家思想的功劳。因为西汉文、景二朝,甚而算上此前的吕后临朝称制时期,汉家的官方思想都是以黄老(道家)与刑名(法家)二说杂之。儒家对著名的“文景之治”并没有太多的思想贡献。
  儒家学说作为“官学”之唯我独尊的排他性,决定了它不大可能承认这样的现实:除自己之外,“竞争对手”的学说居然也能孕育出理想的皇帝及天下大治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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