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鼠之槛

第74章


  益田露出比刚才更诧异的表情。
  益田与桑田、采访小组及其他刑警撤离,在二十二点过后,寺院——或者说山下——才总算恢复了平静。混乱过去后着实寂静,尽管还有许多和尚与警官留在这里,却感觉不到一丝人的气息。对僧侣们的限制暂时解除了,但他们完全没有要活动的样子。就算有警官在看守,这种寂静也太异常了。平常也是如此安静吗?
  山下从未体验过如此的寂静。夜阑人静——指的就是这样的夜晚吗?
  “山下先生。”
  “哇啊!”
  因为无声无息,山下被吓了一大跳。
  入口的门开着,站着一名僧侣。
  “你、你干吗啊?吓死人了。”
  “虽然晚了许多,请问要用膳吗?粗茶淡饭无妨的话,贫僧立刻准备。”
  “呃、哦,那太好了。”
  “警备人员也需要吗?典座不在,或许会花些时间,但只要约半刻时辰即可备好。”
  “麻烦你了。”
  “那么……”
  僧人就要离去,菅原叫住他。
  “啊,英生,可以请你叫佑贤和尚过来吗?”
  “遵命。”
  “菅原,你记得真清楚呢。那个和尚叫英生吗?我根本都分不清楚。”
  “他是中岛佑贤的侍从啊,听说才十八岁,是个很清秀的美少年呢。警部补,中岛究竟会怎么说桑田呢?”
  “侦讯的顺序从中岛开始好吗?”
  “可以吧,他是维那。要是桑田溜了,被骂的会是中岛。又会被拿棒子揍了。刚才的纠纷一开始也是发生在中岛跟桑田之间。咽不下这口气的中岛,一定会说些有的没的吧。”
  “这样吗?……”
  山下忽地心想,他自以为巧妙地操纵着菅原,但其实或许是被菅原给巧妙地摆布了。
  中岛佑贤很快地现身了。
  为了不被菅原抢先,山下连寒暄也草草略过,开始质问。
  他再也受不了继续被乡下土包子掌握主导权了。
  “中岛先生,状况似乎变得一团混乱,你站在维那的立场上,想必也相当辛苦,不过想借用你一些时间。可以吗?”
  “听凭尊便,各位也是公务在身。发生不幸的是本寺的云水,且有贯首之吩咐,贫僧岂敢有任何怨言?”
  “听到你这么说,我们也放心了。话说回来,桑田先生是怎么了呢?”
  “令人费解哪。”
  “那种就叫做被害妄想吗?”
  “佛家说罪业本无形,如同妄想颠倒[注]。虽不知真伪究竟如何,却是修行僧不应有之妄言愚行。竞做出如斯愚昧之举,想必常信师父心中有其愧疚之处吧……”
  注:妄想颠倒为佛家用语,意指由于内心的执着,致使人无法真实地认知事物萌生出谬误之分别。同于“妄念”、“妄执”。
  “你觉得他很可疑吗?”
  “可疑?所谓可疑,意何所指?警方认为常信师父是凶手吗?”
  “没、没那回事。只是无法理解他为何怕成那样,而且完全不肯说出理由。他说不能待在寺里,他到底是在怕寺院里头的谁?”
  “似乎……是慈行师父。”
  “慈行?——他在害怕和田先生?”
  “当然,这是无凭无据之事,这才是妄想。慈行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只是常信师父这等人物竟会如此周章狼狈……”
  “有什么理由吗?”
  “我想各位也已经知道,慈行师父是临济僧。常信师父和我同样是曹洞和尚。常信师父他啊,和临济就是处不来。了稔、泰全逝后,现在临济僧只剩下慈行师父一位——虽然还有其他弟子——总之以常信师父的角度来看,若要怀疑,也只有慈行师父一个吧。”
  “宗派不同,果然还是会引起纷争吗?”
  “这并非纷争吧,只是有无法兼容之处。”
  “无法兼容?也就是彼此不能相让吗?”
  “没错。禅僧不会无益地诽谤他宗,然而事关禅定[注一],便会赌上生死一搏。常信师父有常信师父的禅,无法兼容,是无可奈何之事。”
  注一:佛家语,指统一心性,平静烦恼散乱之心,致力于领悟真理。
  “哦,可是为什么要害怕成那样呢?被害人只有小坂先生一人时,桑田先生不是那样的吧?感觉上他在大西先生遭到杀害后,整个人全变了。小坂、大西这两名临济僧接连遭到杀害,一般来想,接下来有可能受害的应该是和田先生吧?然而他却害怕下一个是他……”
  ——是报复吗?
  “例如说——这只是举例——例如说桑田先生是杀害小坂与大西的真凶。所以他害怕来自惟一剩下的临济僧——和田先生的报复?……”
  “这说法令人存疑哪,”中岛佑贤微微偏首,“下一个被盯上的是慈行师父这种看法,以及慈行师父试图复仇这种看法,都不太可能。慈行师父与泰全老师似乎处得不错,与了稔师父却是视同陌路。临济僧这样粗略的概括看法,贫僧难以苟同。”
  “原来如此。可是连着小坂、大西,接着是桑田——这样的看法,我们也难以信服哪。这三个人更没有共同点了吧?”
  “警方这么说,贫僧也无从答起……是啊,或许是因为我对常信师父对于修证[注二]的想法不甚理解。对了。”
  注二:即修行与证悟。
  “想到什么了吗?”
  “常信师父与了稔师父间冰炭不相容,彼此对立很激烈。”
  “哦?”
  山下就是想听这种话。
  “可以把他们想成是不共戴天吧?”
  “唔……是啊。常信师父以前甚至提出请愿,要求放逐了稔师父。”
  “放逐?”
  “是的。剥夺法衣,自寺院放逐,毁坏其席,挖出其下七尺之土抛弃——这是道元对弟子玄明的惩罚,而常信师父主张这么做。常信师父对了稔师父就是如此情绪化。”
  ——就是这个。
  菅原也曾经提过。桑田和小坂之间果然是反目成仇,对桑田的疑心的根基便在于此。
  “也就是你所谓的无法兼容?”
  “贫僧也认为这是有些过了头了。但是这座寺院的法脉多样,即便是贯首,也无法将并非弟子之人破门,当然也无剥夺其僧籍之权限。那样的请愿是太不合理了。只是有人赞成常信师父的请愿——那就是慈行。”
  “慈行?可是就算视同陌路,和田先生和小坂先生也同样是临济宗吧?”
  “方才我也说过了,并非同是临济,两者就相同。慈行师父与了稔师父之间的对立,比常信师父更严重。所以或许常信师父认定就是慈行师父杀害了了稔师父。”
  教义上的对立、禅僧的破戒、奇行……
  ——这些成不了动机。
  益田这么说,但山下不这么认为。至少在山下的常识中,激烈对立的两方中有一方得出抹杀另一方的结论,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以这种意义来看的话,应该视为桑田、和田皆有杀害小坂的动机才对。那么……
  “大西泰全先生的立场——或者说他与桑田先生、小坂先生等人的关系如何?大西先生与和田先生的关系不错吧?”
  “老师他……是啊,他对了稔师父似乎表示理解。老师他自己的风貌亦有如大愚良宽,特别向往盘珪、正三、一休那类所谓异流的禅师。”
  “我只听过一休。”
  山下不认为这是无知,自己始终是基本。他认为自己不知道的事,一般人也不会知道。
  “这样啊。大法正眼盘珪永琢是江户初期的临济宗师,他提倡所谓的不生禅,一切以不生整顿。盘珪痛恨公案,就连心存疑问都加以否定。他以通俗的语言讲道,并用假名[注]予以记述。铃木正三说二王禅,提倡在家佛法,生涯未曾嗣法。”
  注:此指日文中表音的假名文字。
  “请……请等一下。我问个基本的问题,首先临济宗跟曹洞宗是怎么个不一样?无法兼容的部分是什么?我完全不懂。”
  ——这种事与杀人事件的搜查无关。
  所以完全没有必要知道。山下这么想,也丝毫没有兴趣。但是他觉得如果这与动机有关系的话,知道一下也无妨。
  佑贤似乎对于这个太过于基本的问题感到困惑,有些欲言又止。仔细想想,这就像对刑警询问何谓警察一样吧。
  “禅以菩提达摩为祖,自中国传来,其后由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代代嗣承,于六祖慧能集大成。禅的法系于六祖分歧,自青原分出曹洞、云门、法眼三宗,自南岳分出临济、沩仰二宗,是为五叶。传至我国的便是其中的临济与曹洞两派。临济宗始于临济义玄,这是对参禅者提出公案,使其参透修行,即所谓看话禅。相对于此,始于洞山良价的曹洞宗被称为默照禅,只须打坐。”
  “哦?只要坐就行了吗?”
  “只要坐就行了。”
  “那么,那个叫盘珪还有正三的呢?”
  “盘珪尽管是临济宗,却厌恶公案。他认为就算绞尽脑汁想出石破天惊的解答也毫无益处。就算什么都不做,佛还是佛。修习道元的我对这种想法感到亲近,但对当时的临济和尚来说,应该是一种陌生的见解吧。不过盘珪伟大的地方,在于他连疑团——怀疑这件事都加以否定。”
  “意思是不可以怀疑吗?”
  “不只是禅,在佛教当中,怀疑是基本。怀疑自己是什么人,怀疑何谓人类,打破这些疑问的时候,便能够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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