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鼠之槛

第75章


  “悟道啊……”
  不太懂。不过至少在警察这个行业里,不怀疑就干不下去。
  “但是盘珪认为在无疑团之物上加诸疑团,将佛心代换为疑团是一种错误,加以否定。铃木正三是曹洞的僧侣,却责难开祖道元未达佛境界,斥责柔和敬虔无欲的僧侣们毫无霸气,认为萎靡而死气沉沉的悟道境地根本是疯狂,是个勇猛果敢的禅师。”
  “哦?小坂先生也是那样吗?”
  “是啊。不过无论是盘珪、正三或是一休,他们若是活在现代,也会被众人视为毒蛇猛兽,所以了稔师父会受到排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吧。像常信师父就不认同正三,慈行师父也不认同盘珪。所以他们会和了稔师父合不来,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大西先生和每一位都处得不错吧?”
  “嗯,泰全老师基本上是五山系的禅风。若要说的话——虽然措词或许不太恰当——无可无不可,即便受到批判,也逆来顺受,就如同老师之名,泰然自若地持续自己的禅[注]。再加上可能是出于为人,老师不会做出树敌的行动。不过不知为何,老师与常信师父似乎不太亲近。”
  注:“泰全”之名在日文中发音与“泰然”相同。
  “他和桑田先生感情不好?”
  “但也不到对立的地步。”
  “这样啊……”
  山下思考。这表示就算桑田、和田都有杀害小坂的动机,但没有杀害大西的强烈动机。但是小坂命案与大西命案极有可能是连环杀人。亦即应是同一人所为。那么这两个人有可能是共犯吗?硬要说的话,桑田和大西比较处不来,所以凶手果然还是桑田吧。
  例如说,大西掌握了某些能够锁定凶手的证据,所以才被杀人灭口。这种情形很有可能发生。
  ——那么桑田为何要害怕?
  如果那是装出来的,凶手果然还是桑田。
  他是不是佯装自己是被害人,企图将罪行推到和田头上?和田也有杀害小坂的充足动机,所以若要嫁祸,和田是绝佳的人选。
  ——但是大西命案又如何?
  和田与大西并无宿怨。
  要把大西命案的罪嫌也栽嫁到没有动机的和田身上,相当困难。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而且就算如此,桑田的模样也太不对劲了。
  ——他是真的在害怕。
  不管怎么看,都是在害怕报复。
  例如说,小坂命案是桑田与大西共谋的如何?大西先遭到报复,被杀害了。所以桑田害怕下一个将轮到自己。
  ——不对,大西与小坂颇要好。
  那么大西也不可能是共犯了。
  顾此失彼,怎么样都没办法得出十全十美的解答。
  “真是暧昧不清哪。中岛先生,那个……小坂先生、大西先生、桑田先生这三者的共同点,果然还是很难找到吗?”
  佑贤闭目片刻,突然抬起岩石般的脸,想起来似的说了:“共同点……是有的。”
  “有!是什么?”
  山下用力把脸探过去。
  “不用把脸凑这么近。在听到你提起之前,贫僧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了稔师父、泰全老师、常信师父,这三个人都赞成这次帝大的脑波测定检查。”
  “脑波检查赞成派……!”
  ——原来还有这种区分法啊。
  这个结论不在山下的思考内。
  采访者与被采访者同是一丘之貉,更别说采访背后的科学调查对明慧寺有什么样的意义,山下连想都没有想过。他从益田的报告中,大约知道一开始寺内似乎有反对科学调查的意见,却完全没有想过寺院会因此一分为二。
  “关于这部分的事——接到脑波调查委托时的情形,可以详细告诉我吗?”
  “一开始每个人都觉得愚蠢。事实上这的确是一件蠢事,贫僧现在依然这么认为。贫僧并非瞧不起科学,科学很伟大,它可以让铁块在空中飞,让木箱表演净琉璃,治愈治不好的病,这是很好的事。但这是两码事,与贫僧们无关。即便以科学解开坐禅的原理,发展出不打坐便能够悟道的技术,也与禅无关。悉有佛性,万物原本生来俱已领悟。所以坐禅并非为了悟道而坐,修行不是为了悟道而修行的。只管打坐——吾等只需打坐,只要这样就够了。将坐禅视为悟道的手段,是外道之行径。修行与悟道为修证一等,须为同等才行。那么即便不经修行即知悟道之理,或不知悟道仅知修行之理,皆是徒然。”
  “哦,是这样的啊?”
  随口应应,山下根本不了解。
  佑贤眉头不动一下地说:“简单明了地说,例如——你吃饭吗?”
  “当然吃啦,等一下还要承蒙贵寺招待。”
  “若问为何要吃饭,你如何回答?”
  “当然是因为肚子饿……不,是为了摄取营养吧。”
  “没错,是为了摄取营养。那么若是有了不吃饭即能够摄取营养的机制,从明天开始就不必吃饭了,如何?”
  “这不太好吧,会失去吃饭的乐趣。”
  “那么相反,若是为了满足吃的乐趣,发明了不管怎么吃都不会吸收营养的机制的话呢?”
  “这也不好吧?不管怎么吃都不能吸收营养的话,迟早会死的。”
  “是吧,这些是不能够个别而论的。但是科学这东西,却使得它们能够分离。”
  “哦,是啊。原来是这样啊……”
  山下虽然姑且信服了,脑中却忽地掠过一个疑问:这算是警方的侦讯吗?
  “唔,中岛先生,你的想法我了解了。可是桑田先生的想法和你不同是吧?”
  “非也,基本上应该相同。我想了稔师父和泰全老师也都一样,只是各有各的意图。不管怎么样,第一个主动提出要接受调查的是常信师父。”
  “为什么?同样认为科学没有用的话,应该不会说出那种话来吧?”
  “贫僧不甚明了,只是常信师父非常热心。常信师父的说法是:不是以科学来解释禅,而是将科学纳入禅当中。但贫僧不知他的真意为何。关于这一点,直接询问本人就行了吧。可是慈行师父对此大加反对,暴跳如雷地反对。贫僧老实说,哪边都无所谓,因此保持静观的态度,然而泰全老师却突然赞同常信师父,接着了稔师父也赞成了。老师的真心贫僧无法忖度,但了稔师父的心情我稍微能够了解。”
  “了解?你吗?”
  “了稔师父说,禅虽然不需要科学,但也同样地不需要传统和神秘性。他说宗派、大义名分、艺术作品都与禅无关。禅师无一物即可。然而这座建筑物却给无法拭去的历史黑暗这种怪物给盘踞了。僧侣背后则有着教团这样的碍事者监视着,既然法脉分歧,这岂不是一个索性舍弃一切的大好机会吗?了稔师父似乎是这么想的。”
  “那么实施科学调查又能怎么样呢?”
  “感觉上,他企图让科学与传统相互抵消。他似乎想要拭除覆盖这座明慧寺的幻想,使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过接下来怎么打算,贫僧便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可是根据我听说的,你们原本是由各教团派遣到这座明慧寺进行调查的。可以擅自做这样的事吗?”
  “你说的没错,只是……”
  “只是?”
  “那种事已经……”
  “咦?”
  “不,了稔师父恐怕是想离开这里吧。”
  “听说他经常外出不是吗?”
  “外出并非等同于出得去。”佑贤说道,沉默了。“哦,失礼了。”
  接着他闭上眼睛,再一次睁开,岩石般的脸庞恢复了表情。
  “对,刚才正说到脑波调查哪。如此这般,赞成的知事有三人,反对的除了贫僧以外有三人——不,剩下两人,最后觉丹禅师答应了——所以,首先是最后赞成的了稔师父被杀,接着泰全老师被杀了。所以常信师父才会害怕接下来将轮到自己吧。”
  “但是最后赞成的是贯首觉丹吧?而且你也……”
  “我并未表达立场。而且决定权在于贯首,责任重大。或许常信师父认为,贯首的责任和一开始积极赞成的自己相同,甚或更重。”
  ——下一个就是我,不,或许是贯首。
  桑田确实这么说过。
  “原来如此啊。我觉得好像了解他害怕的理由了,可是,这种事会成为杀人的动机吗?因为要是那么反对——我是指甚至夺去赞成派的性命——那么反对脑波检查的话,现在也还来得及阻止吧?”
  “可能吧。即便不可能,那种事也不可能成为杀人动机。所以,这完全仅仅是了稔、泰全、常信三个人的共同点。只是常信师父或许这么认定,而感到害怕罢了。”
  “哦,也就是一开始说的被害妄想呢。唔唔……那样的话,也可以说明桑田先生为何怀疑和田先生了哪。如果遭到杀害的两人的共同点只有脑波测定赞成派的话,就有可能是反对派下的手。若是桑田先生这么想的话——那么反对派的急先锋和田先生——不对,等等,反对到最后一刻的,只有和田先生一个人吗?”
  “呃、不……这……哦,年轻僧侣当中也有人提出异论,绝非只有慈行师父一个人。慈行师父并非单独一个人提出异论的。只是,常信师父因为陷入错乱,就像刚才说的,才会去怀疑平日便想法相左的临济僧慈行师父吧。总之作为一个典座知事,他的修行还不够。不管怎么说,那狼狈的模样简直就是疯狂。更别说怀疑同寺的云水,这简直不寻常……”
  “你……佑贤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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