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秋去秋来,这样的光景,不知见过多少次。
每一年,这个时候,林祖儿都会暖上一壶美酒,陪他坐在小湖中的亭子里,谈古论今,说天道地,偶尔小奕一局,或是在他身上撒撒娇,让时光在欢笑中流逝,直到第一场雪的降临。
但现在,这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已经过去。
没有暖酒,更没有银铃般的笑声。
——本来应该都不会改变,景色依然,人依旧,只要他需要,一切都会如昔。
处境未变,变的只是他的心境。
他现在宁愿一个人站在这里,独凛寒风。
一朵未放的枯菊,竟也能勾起他无限的忧伤。
柯一梦慢慢走了进来。
看见韦开的神情,他脸上也现出忧虑之色。
这么多年来,他看着韦开长大,无论何时何地,这个少年脸上总是洋溢着热情和自信,令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能感到欢欣和鼓舞。
曾几何时,热情化作了冷漠,忧郁换去了欢颜。
他走到韦开身后,轻轻咳了一声。
韦开蓦然惊觉,恍如隔世,回首看着他,“你来了。”
“此情此景,怎么不见你和大小姐饮酒聊天呢?”
韦开勉强笑了笑,“年年如此,也厌烦了吧。”
“哦?”
韦开避开他的目光,缓缓踱了几步,问:“是不是有他们的消息了?”
“你就掛心着这件事。”
韦开无言,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这次,他们又逃脱了。”
韦开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提起的一颗心却倏然落地,紧握的手松开,捏碎的枯菊随风散落。
他在这里等的,本就是秋羽裳的死讯。
没有听到他期待的消息,他是不是有些失望,抑或是窃喜?
柯一梦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说:“不过,这次他们已经走不了太远了。”
“哦?”
“秋羽裳重病在身,几乎是举步艰难,若没有时间精心调治,很难康复,更重要的是,雁心月中了毒。”
“什么毒?”韦开的眉头皱了起来。
“聂氏兄妹的‘黯然销魂’。”
“黯然销魂?”
“这种毒不但深入肌骨,而且会慢慢腐蚀人的内脏,几乎是无药可除,就算雁心月内力深厚,可以暂时压制毒性,但他每次运功出手,毒性就会发作,迟早都会侵入心脉。”
“他还能撑多久?”
“十天,最多十天。”
韦开沉默不语,他不说话,柯一梦也不说话。良久,他才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一直向洛阳方向而来。”
“洛阳?刈鹿帮的总堂也在洛阳。”韦开看着他,“以他们这样的情形,还想找诸葛擎天?”
“只怕是雁心月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所以想尽力把秋羽裳送到洛阳。”
“我知道他的心思,可惜,秋羽裳怎么可能是诸葛擎天的对手,他岂不是让她白白送死。”
“但问题是雁心月现在还没有死,万一,他真的撑到了那个时候,以他和秋羽裳联手,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韦开皱起眉头,“雁心月真有这么厉害?”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柯一梦叹了口气,“他手上好像真是一柄神剑,能令天地惊,鬼神泣,连他身中巨毒,也能在弹指间致人于死地。”他讥诮地笑了笑,“聂氏兄妹以为他已不堪一击,想顺手捞点便宜,结果一个头颅不保,另一个骇得心胆俱裂,已经疯了。”
韦开的瞳孔慢慢收缩,喃喃说:“倘若他真的杀了诸葛擎天,那……”
“那我们十年的心血就付之东流了。”
“诸葛擎天究竟还有多少实力,他真的没有办法阻止雁心月吗?”
“很难说,雁心月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势不可挡,遇佛杀佛,遇鬼杀鬼,光是这气势,就已让人魂飞胆丧,还有谁能挡得住他?”
韦开咬着牙,冷冷说:“无论用什么方法,也要阻止他到达洛阳。”
柯一梦盯着他,“其实,办法还有一个。”
“什么办法?”
“我们不一定要雁心月死,只要将他们分开,问题也就解决了。”
“怎么分开?”
柯一梦犹豫了一下,说:“只要你回到秋羽裳身边,雁心月自然就会离开她。”
“让我去见她!”韦开像一只突然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是。”
“不,不行,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她!”
柯一梦看着他,看着他铁青的脸,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叹了口气,终于说:“好吧,我再想别的法子。”说完,转身缓缓走了出去。
风更大。
韦开的呼吸渐渐平复,他觉得身上隐隐有些寒意。
他转过身,却看见林祖儿。
她手中托着一壶酒,几碟蜜饯。
酒虽然烫过,但现在已经冰冷,她是不是已经来了很久?
她本来是否也是想重温旧梦,但酒已冷,人呢?
韦开的心口又开始痛起来。他不想看见林祖儿,特别是在这个时候。
林祖儿轻轻将酒和蜜饯放在小亭的石桌上,坐下来,幽幽说:“以前每到这个时候,我们都在这里喝酒,那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日子,你每次和爹爹远游回来,总有说不完的精彩故事。”
“是啊,那真是难得的好光阴。”
“那现在呢?为什么会和以前不一样了?”林祖儿圆圆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光,看着他。
韦开笑了笑,苦笑,“现在,我们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以前我们一直希望快点长大,现在真的长大了反而却不开心了,你说可不可笑?”
“这也许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若是这样,我倒宁可自己永远也长不大。”
“可惜,人是回不了头的。”
林祖儿慢慢喝了杯酒,说:“以前你每次回来,就算只是出去走一趟,回来都有说不完的话,这次,为什么却一句都没有?”
“有什么可说的,你不是都知道吗?”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可你不开心,你整个人一点开心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有什么值得开心的?”韦开苦笑。
林祖儿冷笑:“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这么自私,什么都是你们自己要的,没有人逼你们,到头来,你们还是不开心,不满足,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是,没有人逼我,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知道,你得到什么都不会满足,因为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韦开无语。
林祖儿咬着牙,“我知道你忘不了她,但她却一定要死,而且是你自己一步一步亲手送她去死的。”她的声音幽怨而冰冷,“你若是觉得痛苦,也是应该的,这就是你们男人贪心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站起来,丢下韦开一个人,走了出去。
风吹过,她脸庞有泪水落下。
她的心也在哭泣——她的痛苦是不是也是代价,爱人的代价。
看着她的背影,韦开满心都是苦涩。
他们之间虽然没有海誓山盟,但他却背负了她。
她的痛苦,正是他给她的。
他从来都不愿意伤害她,但伤害就是伤害。
他突然很想喝酒,也许只有酒能解决他所有的烦恼。
于是,他醉了。
又是一个清晨,同样有雾。
浓浓的雾气流动在山巅,一间破败的小屋裹在白雾里,不知是什么时候进山打猎的猎人遗留的栖息地。
猎人已很久没有来过了,但现在,小屋中竟然升起了炊烟。
秋羽裳躺在用破木板搭起来的床上,鼻息里隐隐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她整个人包裹在雁心月的衣袍里,衣袍夹杂着污垢和汗臭,一种男人特有的味道。她开始感到不安。
她挣扎着,想从这种气味中挣脱出去,但手才一伸出去,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她打了个寒噤,手又缩了回来。
然后,她就看见雁心月。
屋子里也迷漫了一层湿湿的雾气,屋子里生了一堆火,但也驱不散透骨的寒气。
雁心月就坐在火堆前,火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吊着一口锅,锅里热气浮动。他只穿着一件单衣,低着头,用剑一下一下削着一根草根似的东西,草根被削成一片一片的,落在锅里。
秋羽裳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他的剑。
这就是那柄传说中被诸神诸魔诅咒过的、带着某种神奇魔力的剑。
但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既不是上古神兵,更不能削铁如泥,现在用它削草根,看起来也绝不比一把菜刀更好用。
秋羽裳忽然觉得很讽刺!
雁心月虽然可怕,但他的力量并非来自他的剑,而是他的人。
人类最大的特点就是会欺骗自己,用一些莫虚有的神话掩饰自我的无能——因为他们做不到,就不承认别人也能做到。
她开始仔细地打量他。
他已不再年轻,多年的逃亡和流离的生活使他显得落拓而苍凉,但若仔细看,岁月的沧桑却掩盖不了他清晰俊朗的轮廓。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