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家前传----也是大宅门的故事

第11章


  刚才,给老主人坟前化了纸,奠了酒;连禄厚敦敦的嘴唇嚅嚅着,说,“得唻,老
大人您收点儿零花钱儿吧,大腊月二十八的唻……”莲溪让禄儿哥留在红石口看坟老头
的值祭房子里暖和着,说“有个熟人托我顺便去万安公墓看看他的一位至亲的坟”,就
迎着山风,一个人跨马进了这深深的山怀里来。
  眼前,却只一片干枯的荆棘,荒草……
  昨儿个,他到乐宅送那一千元大洋的支票,求着给少主人维持面子的时候,六爷告
诉他,皙子先生早于五年前就在上海去世了;卧病期间,曾伏枕写了几封信,其中一封,
竟是给他莲溪的——由于某种还不大清楚的原故,这信至今才辗转了来……
  他从乐宅回来,将公事安排妥贴了,才回到小屋里,把门插紧。在灯下把那磨损了
的信封急匆匆拆开来——
  
  莲溪吾友清鉴:
  自京中握别,余温在手;魂梦系之,倏忽四载矣。惟琐务宿疾,两相困扰;疏于问
候,乞君谅恕,今缠绵病榻,料难再起,则北望幽燕,痛何如哉。盖所痛者,昔谬拥洪
宪,拗悖共和,直令国中齿冷,海内鼻嗤,竟久无所悟;且以我心诚、我见切,遂自诩
君子,傲睨天下士,真罪人也。幸于沦而未泯之时,得遇守常先生,承其不弃,更以良
知明我之所不明,以至理喻我之所未喻;启蒙昭昧,发瞶震聋,而拔我于污淖,则其恩
非同再造为何。后先生身陷囹圄,危在旦夕;救之不济,终殉于义焉。其时,大哀兮垂
地,洁怨兮弥天;四海之仁人,莫不抚膺泣血,悲之无极。前此,吾于奔走吁呼之际,
得君臂助,谋未及成,而侠风已见,至今难忘,然囊闻雪樵夫子曾于宴集时以雅号赠君,
而君亦颇自得,概以莲为花中之君子耳。唏,其何物君子。孔孟倡之于前,程朱赞之于
后,而吾更因罪衍,掠君子之美谥,此诚滑天下之大稽也。故吾虽大去之期不远,仍当
以片言相誓,曰:宁做逆臣,不为君子。呜呼,茫茫孽海,不见慈航;渺渺迷津,幸瞻
灯塔。虽此生难及彼岸,亦死可瞑目矣。近觉腕如酥,笔如杵,耿耿我心,克难尽意。
此或永诀欤,吾友。
             杨度 草于枕畔
            一九三一年,二月六日,沪上。
  若得便,望去守常先生灵前,代吾一祭,则子愿已足。又及。
  现在,他把这信从身边取出,展开,从头至尾,又默诵了一遍;随即望着眼前这衰
草,这衰草间的有碑与无碑的荒坟,心中自语着:
  “守常先生,皙子先生让我来看您来了;可您长眠之地,到底在哪儿呢?”
  他又想,在另一世界,二位先生早已相聚了吧;在他们那个世界,凡“人”字,都
该是一撇一捺,极庄严又极潇洒,用热血、热泪、热汗写成的!
  人,人!杨皙子先生是个“宁做逆臣,不为君子”的人。他活着是,死了也永远是!
  莲溪想,两位先生虽都早已到了另一世界,可自己却连半串纸钱也没能焚化,只
好……
  他擦着一支火柴,把那封信,点了起来。
  一团不大的,可烧得那么亮、那么欢的火苗儿,由他手上一跃而起,随着微微的山
风,竟忽地变成了一片灰;那片灰刚要打个旋的一刹那,又倏地化作了一抹烟痕,随着
就渺然而没了……
  “唉……”莲溪长叹了一声,站了好一阵子。刚要回身离去,又猛然住了脚,喊出
一声“我这是怎么了……”他失悔不该把那张也许是皙子先生的一生绝笔,化作了一缕
轻烟!他紧跑到山坡,牵马任镫,赶回看坟小屋,对连禄说了声“宅里有些个急事”,
也不等对方答话,拨转马头,“叭叭叭”连抽了三鞭子,那马就微低了低头,略塌了塌
腰,亮掌翻蹄,一阵风似地,下山而去……
  本宅大门道里,放着那幅少三爷的杰作:《带露的郁金香》。莲溪一边把热汗淋漓
的马匹交给一个大门上当班儿的拉去遇着,一边随连寿进了账房里屋,没顾得歇,就问:
  “寿儿哥,这画儿是怎么回事?”
  “唉,咱们少爷拿著名片,到人家乐宅,愣把这画儿给要回来啦!”
  莲溪听了,没吭气;接过小玉先生递上的热手巾把儿,草草擦了把脸,谢了声“辛
苦”;到老太太跟前复了命,说了声“今儿个该抄的经,还欠着三行呢”——自从少三
爷出洋留学,这每日抄写十行恭楷《金刚经》的善举,就由莲溪承当了。他见老太太点
了点头,就退出上房,又到李妈妈房里,看了看病在床上的干娘,才赶回自己那间小屋
里来。
  他匆匆换了家常衣服,净了手,从经被底下揭了一幅素黄绢,铺在桌面上,就落了
座,提笔蘸墨,把杨度那封遗书,一字字、一句句地追记了下来……
  嗒嗒嗒——细细的,轻轻的敲门声。
  “谁?”
  “我,香儿。”
  开了门:香儿,领着个小小子,站在门口——莲溪心里一动。
  那孩子,三四岁光景;穿了身蓝缎子棉袄棉裤,带了顶古铜绒线帽子;清瘦的脸儿,
那眉眼……哦,简直没有哪一处不像另一个孩子,一个早化到莲溪自己心里的小姑娘;
只是眉毛浓了些,鼻梁儿高了些,嘴唇厚了些,下颏儿宽了些——他,心里明白了一大
半儿。
  把他们让进屋来,落了座;他轻轻拉那孩子到自个儿身边,等着香儿张嘴。
  那孩子,木在那儿,两眼直直的,盯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活像荒林子里愣在干枝
儿上的一只小野雀儿。
  “她,命太苦了……”香儿只说了几个字,眼泪就滚了下来,“那年,她躲开你托
去找她的那个人,好歹跟了个主儿,从良了,后来还真……就是这孩子。谁想,没几年
儿,又守了寡。等到当卖一空,正愁着呢,遇上个老相识,这才又……可人家对这孩子
么……”
  “别说了。让她……就……放心吧!”莲溪说着,两眼却忙闭上了,把涌上来的热
辣辣的泪,硬给忍了下去;才微睁开眼睛,在朦胧中,看了看那张清瘦的,生疏得让他
心里发冷、又熟悉得让他浑身发暖的小脸儿,忽地一把,将那孩子紧搂在怀里……
   
 
尾子
  (一九四一年秋)
  北京南城有个黑窑厂。传说自明朝起,就因为给皇上家烧深颜色琉璃瓦出了名。烧
瓦打坯,就地取土,日久天长,窑坑渐渐连成一片,雨水积成了好大一片水洼子。有个
早废了的高高的窑疙疸上,建了座火德真君祠。皆因开窑点火,需求火神爷保佑,免遭
“回禄”之灾,每到春夏,那祠前的窑顶平台上搭了天棚,设了茶座儿;一到秋凉八九
月,就架上火展子,点上好柴木,添了烤牛羊肉,喷香的烤肉味儿,顺着小凉风儿,一
飘飘得老远。每逢九月九前后,那些没忘了登高旧俗的闲人,就到这儿来,高高爽爽地
亮了眼,也饱了口福。
  这天,正是九月初十。虽说重阳已过,可到这窑台上吃烤肉、去陶然亭喝茶的,却
还不少。就连京中名妓赛金花的那座人造黑水晶的墓碑前头,乃至那个以兴办实业显名
于世的张之洞所建别墅抱冰堂和乐家老药店经营的鹿圈一带,都是游人不绝的去处。
  过晌,窑台儿上生意渐忙了上来。有个伙计,正给铁屉子底下点火:正面两张桌子
前头,已有人坐在那儿等着要肉要酒了。又见一个干瘦老头儿,一身大半旧袍子马褂儿,
脑后还耷拉着一根儿细细的灰白辫子,续着线纸子辫穗儿——俨然是个落魄的前清遗老。
他正端坐在一张展子里刚点上火的桌子上手,桌面上碗箸还没摆,倒有一份纸笔墨砚;
主位上坐着个一脸暄肉的汉子,不时瞟着旁边低头站着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那姑娘
焦黄的脸儿,扎着白辫根儿;守着那姑娘的,是个也戴着孝的中年妇人——看样子,许
是寡母孤女……
  那遗老侧身听那汉子跟他咬了几句耳朵,点点头,就起身向正面火神殿走去。到了
殿前,他高拱手,深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大声说:
  “火德真君在上,信士弟子、前清翰林院编修戚雪樵在下:今日弟子斗胆,竟在真
君驾前为一啖腥膻而弄火。乞真君恕罪!”。
  祝念已毕,刚要转身入席,就睁圆了眼睛,盯着一个似乎正要离去的中年男子;端
祥片刻,忽地抱拳赶上前去,惊喜着说道:
  “哎呀呀,这不是莲溪兄吗!久违,久违!你还是那么一团精神饱满哪!哈哈哈……
啊!你,你这是给谁戴的孝哇?”
  莲溪已不便抽身了,只得把老太太和干娘先后故去的事,略提了两句,就不再言语。
  “这是——”那戚老夫子又看着跟在一旁的那个男孩子,见他穿一身铁灰斜纹布棉
袄罩儿,绷着白布的鞋跟儿上垫着一小块红布,就拉住孩子的手,笑眯眯说道:“这是
你膝前的小公子?哎呀呀,好个俊秀孩子!”
  莲溪让孩子叫了“太爷”,准备告辞了。
  “你瞅,我这是受朋友之托,”老夫子看了看那汉子,又看了看那母女,才低声说,
“一边是卖女葬夫,实乃贤德;一边是仗义疏财,更是慈善为怀。我么,也便义不容辞,
当一回只图三杯水酒的执笔中人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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