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家前传----也是大宅门的故事

第10章


黄天霸,今儿愣由梅兰芳来演;张桂兰呢,倒是杨小楼来扮……戏
票比往常贵上一番去,园子里还是卖了个“满儿”;连溜边儿加座儿,都两块大洋一位。
  场上正是黄天霸上场。梅老板一出台,就得了个焦焦亮亮儿的碰头好儿,正面包厢
宋哲元宅里一位女眷,拿着个望远镜,恰对着梅兰芳。
  偏右两个挨着的包厢里,一个归这宅里太太、姑太太,莲溪跟香儿陪侍着;一个归
少三爷夫妇,小蓉侍候着。却见莲溪转身,向过道上一个挎篮子卖鲜货的一点手,买了
两大包蜜柑,十多个金桔儿、青果,分呈给老少主人。
  少三爷阴沉着脸,并不动那果子;只微点点头,叫莲溪过到他这包厢里来。
  梅兰芳一个武生式的亮相儿。满堂彩声。
  “我那张画儿,谁买去了?”
  “同仁堂乐六爷。”
  “噢——”少三爷轻拉长调儿,豁然开朗似地,点点头;说着,顺手掏出一张折着
的毛边纸,在手上晃了晃,说:“可你晚饭后实交上来的全年的花红收入,比这总账单
子上怎么少了一千块?”
  “是我把那一千块钱的支票给乐六爷宅里送去了,”莲溪轻声说,“六爷挺给面子,
登时坐车去了趟画舫斋,把画儿买下了……”
  “放屁!”少三爷脸涨红了,顾不得邻近几个包厢里斜过来的冷眼神,嚷着,“他
出风头,让我花钱?亏你……”
  莲溪直望着少主人的两眼,把嘴唇紧抿着。
  “有完没完?”少三奶奶把一瓣蜜柑轻放到嘴里,答茬儿了,“我让他去办的,你
嚷什么?”
  杨小楼扮的张桂兰一出台,爆起满堂好儿。
  “唉,”少三爷叹惜着,“一千大洋,没了!”
  “可你成全了自己个儿的面子啦!”少三奶奶正说着,却发觉好一会儿没言语的莲
溪,正愣里愣怔地瞅着斜对面那个偏厢。
  杨小楼一个扭捏身段,又一阵笑声,彩声。
  那偏厢里,只坐着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多岁,顶已谢了,穿着相当讲究的袍子马褂;
女的仿佛三十出头,梳着个乌亮的元宝髻,淡施脂粉,黑丝绒高领衬绒袍上别着个小巧
的钻石领花儿,椅背上搭了件佛青哔叽面、玄狐领子的皮披风,好像也正瞅着这包厢
里……
  少三奶奶眼角夹着些诡秘的神情。
  偏厢那女子,忽然跟男人说了几句什么,就先帮男人穿好大氅,自己也匆匆披上披
风,两人离开了包厢,下楼去了。莲溪也忙跟了出去,见那二人在前厅卖瓜子的柜台前
站了站。他正要赶上去,却见另一个女人横了过来。
  “怎么,你也想吃点瓜子儿了么?”是少三奶奶,一身玫瑰紫泰西绸抱身儿驼绒旗
袍,在灯光里闪亮;而她那双眼睛里……
  “我挺不舒服,想过过风儿……”莲溪说。
  少三奶奶见他并没穿皮大衣,自己也觉着这前厅冷了,就四下瞥了瞥,一笑,转身
上了楼。
  莲溪再找那女子,已没了踪影。
  他心里又冲上一股子苦,涩,酸,匆匆出了大门,找到本宅的玻璃门窗的马车——
把式们也都到散座儿上去听戏去了。他摸出一串钥匙,一把一把试着。“咔”地一声,
门还真开了。他从里头取出大衣,又“呼”地关上了车门。
  恍恍惚惚地走着。一张女性的脸,总在他眼前晃着——那是一张生疏得让他心里发
冷、又熟悉得让他浑身发热的脸。
  那是个早已化到他的心里、又从他心头“卡吃”一声割走了的女子。
  他走着,走着;不觉走进一条小胡同,闯入一家小酒馆里——茶鸡蛋,酱扒鸡,五
香花生仁儿,二锅头……够了,足够了。
  他冷冷一笑,落坐了……
  等他趔趄着推门出了小酒馆,又来到这胡同里,就觉得这胡同一会儿宽,一会窄;
又觉得自己走着,一脚浅,一脚深。
  走着,他想唱;走着,他又想哭。
  他猛地站住了,一抬头——百顺胡同!
  起得多好的个胡同名字——百顺胡同!女人就是要百依百顺。可她对我为什么还没
有一依一顺呢?女人不顺男人,男人为什么要等她?
  不要紧的,这百顺胡同里还有个小玉呐!这小玉总会百依百顺的,只要是个男人,
有钱!
  他记得这“艳春茶室”,知道这一大溜花名牌子上有一块是小玉的,花小玉的!
  花小玉,也是小玉呀,哈哈哈……
  “给二爷请安了您哪!”刚要进那油饰一新的门楼子,从里头出来个挎着提梁木盘、
满盘子冰糖葫芦儿的汉子,正张罗着生意,“抽一签儿吧,二爷!起个好点儿,东西归
您,运气也归您;起个赖点儿,晦气算我的!抽一把呀!”
  想起来了:那回,也在这儿,也是他——每条皱纹里都藏着笑;如今,这笑藏得更
深了,都漾着了——“好,掌柜的,抽一把!”
  随手一捏,提溜出来,也不看,递了过去;那小生意人接过签儿去,借门灯一看:
  “哟,我的二爷,对‘大人’,满堂红!……东西归您,红运也归您。您,这
是……”
  给那木盘里扔了一块“鹰洋”,也没理那句“谢二爷赏”,扭头迈进了那门楼子。
  哦,起了个对“大人”——人,人,男人,女人……
  “一位——!里边儿请——!”王八伙计似乎也还是九年前那个,就是嗓音沙了。
  有个女人声音问,“二爷有熟相好的吗?还是您先过过眼?”
  “我,找小玉。”
  “小玉?没有,没……”
  “几年前有一个来着,”那伙计的沙嗓儿说,“后来不见人儿了,不知是从良了,
还是……”
  “哦,想起来了,”又是那个女人声音,“现今这儿倒是有个碧玉。二爷见见?”
  “见!碧玉,也是玉……”莲溪觉着心里发飘了,禁不住叨念着,“百依百顺。一
撇一捺。人,人……”
  他由着那女人领进一间屋子,一股子混着扑粉、头油、花露水儿、香胰子的暖烘烘
气味,直冲鼻子。
  他觉得出,就在那团气味里头,一双也还水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给他斟茶,斟了就喝。
  给他削果子,削了就吃。
  给他一个一个地解皮袄扣儿,解就解着。
  哦,好暖和的屋子,好细腻的手指头。他记着呢,这是他人生里第一回让一个女人
摸着他的身子,他觉着舒坦,熨贴,畅快,任那两只小小的滑溜溜的手,扶着他躺下。
他觉出那双小手正给他脱鞋,一只,又一只……
  “百依百顺。人,人,一撇一捺,一撇一捺……”
  猛地,他一警醒——就在那双小手帮他翻身的时候,一块再熟悉不过的物件,从他
的腰间,倏地滑到了他的腿上——珮!她给他留下的玉珮!
  他忽地坐了起来,一把抓住那珮,抓到手心里,贴到胸口窝儿上——凉森森的,从
手心一直清凉到心里头……可起得太猛了,“哇”地一声,他吐了,翻肠倒肚似地,吐
了,溅脏了床边这双绣花鞋……可他,倒清醒了。
  匆匆穿好衣服,捋下一只宽宽厚厚的男式赤金戒指,扔在了枕头上,没再理会那双
也还水亮、又添了几许疑惑与怅惘的眼睛……
  他跳上门口一辆洋车:“东昇平澡塘子!”
  进了一间单盆雅座。他急乎乎扒下衣服,把那贴身裤褂,扔得远远儿的;才舒了口
气,迈腿进了澡盆。等他泡够了,十分爱惜地通身擦了一过,来到小卧榻前的时候,他
猛一扭脸儿——屋角立着的长长的穿衣镜里,照出个男子汉的背影来:扇背,蜂腰,浑
身上下没一点多余的膘子;肤色虽白皙了些,倒衬得眉毛更重、胡茬子更青、头发更黑
更密了……
  哦,这就是“我”吗?好像只是到了这一天,到了年交三十六岁的此时此刻,这个
“我”才让岁月给铸就了似的,哪儿哪儿都那么结实,匀称,润泽而富于弹性;好像只
是到了这一瞬间,他才做好了全身心的准备,等着那个女子从他的魂里梦里走出来……
哦嗬,镜子里的“我”哟,你这就是“人”了吗?“人”,一个男人,就应当是这个样
儿吗?多少人都说过,在男人里头,“我”够得上千里挑一了;差不离男人身上该当有
的好处,“我”都有了。嗯,记得古书里说,“其不能人也”,指的是男子无以生育,
甚至无以交媾;可有了这桩本事,就算是“人”了吗?有了这无处不含着力气的身子,
有了这粗黑浓密的毛发……就算是“人”了吗?唉,你这个“我”哟,算不算是个
“人”,是个一撇一捺、正经八摆地写下的一个“人”呢?再过不了几度春秋,就要
“年交不惑”了;可刚才,刚才“我”就差一差儿……
  莲溪摸出一块玉珮,微闭两眼,侧身躺倒在那小榻上;双手把那珮紧贴在自己干干
净净、结结实实的胸脯子上,呻唤着似地,说:
  “玉呀,玉,喜子他,他对不起你……”
  四
  一匹“雪里钻”蒙古马,在山坡上啃着干草,身上还冒着一层白蒙蒙的热气。
  莲溪这是奉命而至。那天,他搀了干娘,来到上房,老太太就说,“我老是做恶梦,
不是那坟冻裂了,就是让盗墓的给挖了……”一边抹泪,一边让莲溪跟连禄到老中堂坟
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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