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魏紫

60 扰扰是非


我稍稍一犹豫,依理来说,后妃不应多言于政事,他这样说却不知是何种道理。迟疑了片刻,仍是接了那奏疏详读起来。
    那奏疏上一列列端正小楷,字字劲正方严,折锋苍如刀刻,一见便知是出自父亲的手笔,我参不透萧惟渊的用意,顿时骇出一身薄汗,硬着头皮再看下去。
    粗粗一气看完,惊得张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完:“皇上,这是……”
    他正凝了眼神看我,在殿中暧昧不明的微光下有一种说不清的寄寓,语气却是平和得如同静水:“这是你父亲的上奏,因此次水灾国库消耗过大,请奏请变革税制,以丰国库,改优徭役法制。”
    他只是淡淡一句,却说得我心中阵阵发麻,我不懂政事,却也知道变革税制从来都是大事,不知父亲在此时提了出来究竟是什么打算。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定是旨不全在变革税制,只怕还想借了变革生什么事,偏偏又挑了这受灾紧要时上疏,在上位者眼中看来便多有些要挟的嫌疑了。
    父亲一世精明谨慎,怎么独独这件事处置得有些急进,我实是想不明白,或是他已谋算周全,其中机关我未参透罢。
    我久不答话,只听得萧惟渊又开口:“紫予,说说这事你是怎么看的。”
    我心中犹是没有底,不料他竟还问我,只含糊应道:“臣妾一介女流,并不懂这些事,也不敢多言。”
    他嘴角却晕开一丝笑意,夹杂些恹恹的倦意:“不妨事的,你随意说说,那些大臣的大道理吵得我头疼,正是要听听旁人怎么看的。”
    见他如是说了,我思虑片刻,清一清嗓子才答道:“这些政事,臣妾都是一知半解,一点愚见,皇上不要见笑。臣妾方才看着,这奏上请的是将税额订制由从前的‘以资产为宗’改为丁身与资产并重的两税法,臣妾以为,这样的变革自然是好的,从前只以资产为定,若是土地丈量不准,容易造成税收流失。若是实施两税之法,一来可以充裕国库,二来穷人家交不起税的也可以服役代税,恰好可去修缮堤坝,安置灾民,应了受灾郡县的急。只是这新法一行,影响极大,许对贫家有益,多不利于那些富家大户,朝中世家官员定会多加阻饶,如此闹起来,也是极头疼的事。”
    我边说着,心中逐渐清明起来,原来父亲要的,便是削弱那些世家的势力,先不说钱财,新税制推行,那些老臣不可能不反对,若是萧惟渊要实行新税制,朝中老臣一党必受制衡。何况借着变革,亦能提拨起一大批己方的人。
    前次陈司空逾制举荐考生,颇有投事问路之嫌,父亲终是耐不住了,便要拿了这事做法。我虽不关心朝政,也能嗅得其中刀光剑影的血腥气息。这段时日萧惟渊身子不好,我也未去管那些事,至了如今这一步,可见情势已紧张之急。
    “你也看出来了,此法并不是不好,只是波及面太大,如剑之双刃,若用得不好,定会惹出乱子,所以,我仍在想着怎么去推,事先要多费神些,若是一旦实行了,便无论如何都要力撑到底。”
    我本来再劝劝他多休息些,见他这样说了,知道是不放心旁人去做,也不好多说,只道:“臣妾知道此事事兹重大,不敢劝皇上撇手不管,只是皇上还是要少操劳些才好。”
    他浅浅笑笑,目光中有疏朗的清亮:“我知道的,你天天在说,哪里能忘。”停了一会,又道:“紫予,你别担心了,这样的事我还是应付得来的。”
    我正琢磨着,如今他身子这个样子,父亲还上这样一个奏疏,实是有些强人所难。我知道父亲制的这税法,定是极力的打击世家的势力,激化原本小的矛盾,双方越是势不两立越是有好处,这法无异于以毒攻毒的一剂猛药,如是一来,萧惟渊又要多费许多神。
    他定也是知道的,还说这些话来宽我,心中不尤有些怅概,我从前总愿着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可身处皇家又哪里有平静可言。若不是在这样的地方,我的孩子不会死,初如也安好,灵瑞同兮哥哥不至落得那个下场,原来扯近了权利,人便不是人了,只是为权利操纵的一个个傀儡,连我,连他,连我家,连陈家都逃不过如此,眼睁睁的看着你争我夺,最后又能换来什么来的结局呢?
    我长长叹一声,写尽无奈与心寒,偏过头望去,窗外一院的草木均已凋零,萧瑟得只剩下些不成形的残枝败叶,生生原是繁华落尽的哀伤,盛极即衰,佛谓无常,原来物事如此,人世也终不过如此罢。
    我清楚的知道,我所能见的便是在这样凄冷的秋日萧惟渊的精神一日一日的衰弱下去。我无法了解那些每日到深夜的议政都在争论些什么,只是偶尔站在殿外,透过窗纸看到他的剪影,被花纹繁复的窗棂割的支离破碎,吹一口气便要如落叶飞花一般随风而去。
    我并不是映月夜读时红袖添香的女子,素腕秉烛,暗香浮动,一扬水袖便渲出才子佳人的传奇,我只是一个忧心忡忡的妻子,不能劝,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那人对烛憔悴,偏偏又借了为国为民之名。
    内心深处渴望平凡的念头从来未这样强烈过,我早先向往着海阔天空的自在生活,在这一刻激昂得淋漓尽致。若我同他只是民间普通的夫妇,在寒冷的秋夜里,我会把门窗都关紧,用红泥小炉给他熬浓浓的汤药,只相视一笑便能明白心中所思所想,那样的日子平淡得如同清茶一般,却有着碧色的沉醉。
    “紫予,想着什么呢,在风口站着,回头又该着凉了。”
    我扭过头去,西风所引的是萧惟渊的微笑,殿前宫灯的烛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愈发显得失色,只余得眼中或明或暗有些澄清的光华闪过,那幽深的眸子便尤显得乌黑起来,如墨石中浓得化不开的精粹,凝了重重的颜色,浓厚,黯折,比得夜色都要缓了下去。
    我才回过神来,方觉得有些薄薄的凉意,原来这一出神又站了许久,忙答道:“臣妾方才过来,见皇上忙着,便在门口等了会。皇上这边的事都完了?”
    他点一点头,举目看一看天边一轮满如冰盘的圆月,嘴角勾出一丝舒心的笑:“算是完了,紫予,你还记得上次你父亲提出变革税制的事么,我召了众臣商议,果然争议者众,只是这制我已决定要改,便剔出其中些尖锐处进行修订,以缓和些矛盾,想必反对的政见便会少些。再者原本那初稿也有不周之处,一齐修缮齐全,如今,好生选个稳妥的人去推行便行了。”
    回内殿的路上他饶有兴致的说着,语气中有难以掩饰的疲乏,巍巍的冷风之中仍是不住的轻咳,恍惚中我想起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他轻轻咳着,每一声都竭了全力,他在病榻上无力的对我伸出手,语气悲凉得叫人心疼:“蓁儿,你可要把这个记住,有机会在皇上面前进言几句,魏家的上下都指着你了。”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色,与我多年记忆中慈爱的父亲重叠起来,成为一剂迷醉的□□。那是生我疼我的父亲,我怎么能对他的要求不管不顾,而看着他一日一日衰弱下去,就如同日头毒辣下的一株老树,逐渐失去汁液而蜷缩,最终枯萎成灰烬。
    好吧,那是父亲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我清一清嗓子,不动声色的接过他的话:“这样最好,事情差不多结了,皇上也可以好好休养休养。至于该选个什么样的人,依臣妾看也不难。那人的能力才干不用说自然要是好的,最重要的却不是这些。皇上想,这改制的目的是什么,无非是为了能让百姓过得更好,自然要选一个能真正为百姓着想的人,若是一味想着守旧护短,徇私起来可不行。最好还要熟知民生民情,才能真正将皇上的相法落到实处。”
    我的话句句所指的都是父亲的门生,新升入京的户部侍郞杨思道,那人是寻常出身,又是一步一步从京县令提起来的,朝中除他,并无旁人可选了。
    话说到如此,萧惟渊必能想到杨思道。我停住口,眼神一凝,余光微微扫他一眼,见他神色虽是平和,眼瞳中却有着凛然的光华,知道他已有些动容,不易再多说,只轻轻掩了口笑道:“臣妾只是妇人之见,随口说几句,皇上听听也就罢了,千万别取笑臣妾。”
    他仍是淡淡的笑:“你说得极好,只是,你从前是不说这样的话的。”
    我忽然愣住,心慌得如同一个撒了谎的孩子,千万种猜度一起翻上心头,莫非我的话中露出了什么形迹,让他猜出了意图。父亲反复交待我要趁机进言,劝萧惟渊多任用新臣,以培植父亲的势力,我不愿拂逆他的意思,可是,我也并不愿时时算计着萧惟渊。
    我张了张嘴,想分辩几句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阵秋风在唇齿间抚过,直至凉透了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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