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15章


    前去采访是一个夜晚,一路走上去,看见走廊用高高的棕红色布幔遮隔,里面传来一些世纪初的音乐声,Como的歌声文雅地回荡,昏暗的走廊很像舞台的后台,这些从布慢后面传过来的音乐,徐先生骄傲地说,是他自己精心制作的一九○○至一九二○年的西洋音乐,用于他喝咖啡和会朋友的时候,他给这些音乐起名为STAY HERE,YES TODAY,徐先生今年四十八岁,被老上海称为“昨天”
    的一九四九年之前,他才四岁。
    徐先生辞职在家多年,除了做一些油画生意之外,靠祖上遗产过活,他并不认为自己的经济状况很好,他最大的愿望是有钱将自己的花园和所住的墙壁陈旧的小楼修缮一新。
        录音机里播放出一支古典的圆舞曲,随着主旋律响起。
    徐先生伸出细长单薄的手指陶醉地向前一滑,说:“从这里开始,第一步滑出去,长裙子一张,那是何等滋味。”
    他穿着质地和人工都不算精良的衣服,他身上的布幔不知为什么要遮起来,隔着昏暗中似乎堆放着一些旧物的没开灯的走廊,他仿佛是一个在后台候场的演员,台前热热闹闹地演出着租界时代的故事,而他却被时代阻隔,永远候不到上场的机会了。
        伴随着这些房子、这个园子的渐次老旧,他已经度过了自己的大半生。
    他不能够容忍卖掉或者租掉无法整修的大园子和无法住人的旧房子,同时又无法鞭策自己进入社会胼手胝足赚钱发财,他住在旧屋子里,幻想着有一天去看一看做德国买办的祖上遗留下来的无限亲近和崇敬的德国。
    他的状况使人想起早先的白俄贵族在上海的状况。
        在华亭路北侧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九五九年出生的瞿小姐。
    瞿小姐的家非常拥挤地住在一栋旧洋房的楼上房间里,她们姐妹在晚上一个睡沙发,另一个搭小钢丝床,因为如果屋里再出现父母之外的一张床的话,就再也没有地方作为小小的会客区了。
    在她家苦心保护的会客区由一只长沙发和一张写字桌以及一把老式的皮转椅组成。
    在写字桌最显著的位置上面放着一个白陶做的盐瓶。
    在欧洲最小的杂货店里都能够看到这种上面用蓝陶烧出“Salt”
    字样的盐瓶,瞿小姐用它当笔插,在春天的时候也设法去找一些花束插在里面。
    在德国的超级市场货架的最底端卖一模一样的一个盐瓶,一点九五马克一个。
    事隔多年,我才感到七十年代的瞿小姐和她的全家,是如此彻骨而盲目地渴望西方的上海人。
    瞿小姐的日常读书是英文课本,虽然进展缓慢,也没有真正去苦读它,但十多年的学习生活中,她从来不曾丢掉过英文,并对任何有英文字母的物品都有着崇敬和渴望。
    一九八○年,瞿小姐前往美国读书,一个上海女孩终于去到了她梦想的地方,也许对于她的远行,我们用“回到”
    这个词更为合适。
        在“文化大革命”
    结束之后,华亭路一度非常著名,由于它从贩卖由香港和广州打包而来的境外旧服装的地摊慢慢发展成为领导上海年轻人流行时尚的私人市场。
    马路两旁的小货摊上挂满了各种模式的旧服装和私人裁缝模仿制作的衣服、饰品以及打火机和香烟,无风的时候市场深处弥漫着洋烟不同于中国香烟的气味。
    在华亭路上长大的王姓小姐回忆起第一次在华亭路市场闻着那种与众不同的气味,至今还耸起肩膀来表示自己的惊喜之情。
    像巴甫洛夫学说一样,嗅觉引起后天训练出来的欲望,这种气味使上海人心里不能控制地流淌出兴奋与沉醉。
    相隔紧闭国门的十年,华亭路从收西洋人家居旧货的无名马路变化成卖境外物品的著名马路。
        在中国海关禁止进口境外旧服装之后,华亭路服装便打出“出口转内销”
    的牌子。
    海湾战争的那个冬季,仰慕时尚的杜小姐曾在华亭路买过冬大衣,她在一件大衣前停住脚,并不是看中了,而是看到制作如此粗劣的大衣赫然挂着“出口美国最新样品”
    的招牌。
    摊主过来招呼,口齿伶俐的杜小姐抢白他:“如果是出口到美国有人穿的话,怕是穿好了运到伊拉克去打仗的。”
    然后她非常轻蔑地对惊羞欲笑的摊主说:“你骗骗乡下人吧,你当美国人垃圾到了要穿你这种衣服。”
        吵闹的华亭路市场和每年翻新的服装真正遮盖住了行人的视线,使人们忽视那些老房子和旧花园的存在。
    年轻人在有重大节日或者出国之前常到这里来买衣服,甚至外国人也设法来找一些合适自己口味又比外国人商店里便宜的衣服。
    流行的款式最迟几个月之后就会从欧美以一种仿造的形式出现在华亭路口,比如一九九二年的热裤。
        只有在夜晚时,华亭路才在昏暗的路灯下恢复它的沉默与被打碎的安适,在春天时分,虽然是窄窄的路面,也会在路灯下腾开起淡淡的蓝色夜雾。
        财星酒楼是一栋底层由厚重的石头砌起的欧式建筑,灰色的外墙在铸铁的黑色栅栏门前看上去精致结实老派却又簇新,令经常路过华亭路的人感到惊奇,从翻新复旧的结核病院的旧建筑过来,使人一时不知道这栋大屋,是翻新的,还是新建的。
    它没有老房子翻新的骨子里的沉静与宽大厚重,又没有新建筑的轻削现代。
    盘问下来,这是一栋在原先英商中国建业地产公司的汽车库基础上建造起来的新楼。
        沈姓主管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与建筑公司合作愉快,是因为两家公司都希望造出一栋真正与华亭路社区相宜的新屋。
    因此,这家酒楼非常具有欺骗性地满足了上海人怀旧的心理,它精致、欧化、老派。
    特别是门口的一排铸铁黑栅栏。
    五十年代时,结核病院的黑栅栏曾被大炼钢铁拔除,九十年代,施工单位费尽心血加工了这样的铸铁栅栏墙,并引得由于修建地铁一路停业翻修的淮海路商业街的店主前来参观学习,华亭路沿淮海路向西五百米左右,用大石和黑沙砌起来并有一尊黑色裸体女雕像的地方,就是最早学习了去的一家商业中心,先于酒楼开业。
        在许多欧美日本的服饰名品店在华亭路周遭开业时,华亭路的服饰市场日益萎缩,如今一半华亭路已经拆除了服装市场。
    那些失修但仍旧美丽的小楼和花园又开始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也许等所有的老屋都翻新之后,华亭路又会呈现出类似一九四九年之前的情形,住在华亭路上三十七年、在一九四九年之前也经常来往于华亭路的施姓老人接受采访时这样说:“麦阳路(华亭路一九四九年之前的路名)从前多么漂亮多么安静。”
    福佑路旧货街    上海老城厢的福佑路,不知为了什么,慢慢发展成了一条旧货街,窄而旧的马路上,有着燃烧什么的气味,让人想起炊烟和大铁锅的气味。
    听一个到这里来淘中国旧货的欧洲人说,这种气味,是发展中国家特有的特殊气味。
        星期天的一大早,天麻麻亮的时候,旧货街就开始做买卖了。
    卖货的人站在上街沿上,两腿之间夹着一个旧包,手里一只拿着手电,一只托着玩意儿,在灰灰的天色里,叽叽喳喳他讲着价钱,鬼鬼祟祟的。
    这个旧货市场,开始时不被政府允许,地方警察曾经去没收过东西,可人们还是在每个星期天来到这里,有的为了钱,有的为了自己心爱的东西,有的为了发现一个真正的古董而发财,有的为了好玩,从四面八方走到一起来。
        遇到初冬大雾的清晨,一路上看过去,人们托着朱红色的江南老式细藤篮子无声低语的情形,影影绰绰,为那些老东西凭添许多神秘和风险。
    街区破败而拥挤,小小的木头楼梯在暗中像直线一样升上去,像是话剧戏台上的一道布景,不是人可以真正靠它生活的。
    而在它们的前面,两个男人,想来应该是买主和卖主,把头亲密地紧紧挨在一起,各自向一边侧去的脸上,有紧张与戒备的表情,他们在听一只一百多年以前的老式瑞士怀表,是那时候到上海来淘金的外国人遗落在这里的,过了翻云覆雨的许多年代,那表竟然还响亮地、古典地、垮哒垮哒地向前走。
        再走进去,发现有人在把玩从前老太太用的牙剔子,以及发黄的象牙挖耳朵勺,它们小而精巧地被串在一起,尖尖的头上,微微地黄着。
    让人猜想,大约从前的人,用完了没好好地洗干净。
        另外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磅蟋蟀用的小秤,装蟋蟀的,是个象牙做的小笼子,极细的一根象牙,温文地一弯,那是小笼子的顶门杠。
    小笼子有好多小洞,拿到手里仔细看,才发现上面雕的竟是无数个万福。
    可见从前的人斗小虫子,也有平等竞争的奥林匹克精神。
        象牙的小玩意和老而弥坚的瑞士表,放在木房子老楼梯的后面,让人觉得这里面的沧海桑田。
    这样的对比,使所有来这里的人会有一种异样的心情,好像自己走进了什么秘密,那是走进一个灯光通明的古董店所没有的。
        那时候,做生意的人们并不招呼你,只是拿眼睛审度地看着你,他们的眼睛里有着鸟一样警觉而尖利的神情,他们是在看你值不值得他们把东西拿出来。
    就因为这样,本来不想买什么的人,也会觉得要是不挤上去买点什么,真的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在街上和人还价钱,为了一块小小的青而温润的玉,玉雕成一个小葫芦。
    葫芦上面弯弯曲曲地盘着一条蛇,青蛇小小的口里还吐出一条信子来。
    因为这是一个地下的市场,没有规则可以依靠,所以大着胆子说话,还假装在行。
    价钱从四百还到两百,两百还到一百,我忍不住捏了那块玉,问:“你这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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