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24章


    那青白的菊花,在温水里柔若无骨地飘荡着。布幔后面的录音机轻轻地唱着店里的小姐们爱听的歌,唱着:你说你有多少个好妹妹,为什么每个妹妹脸上都挂着眼泪。
        年轻的美容小姐浸着青瓜清洗剂的手指,轻而有力地在你的脸上按摩着,好像世上只有它们是那么仔细地爱护和关心着你的脸,它们安慰着你关于皱纹的恐怖。
    在它们的下面,一脸商场上的算计与阴险,情场上的欢偷与悲伤,菜场上的计较与凶悍,店堂上的欲望与被诱惑,整个在经济时代的兴奋与疲惫,全部在按摩的膏液里褪下去,褪下去了。
    这时候,你才是真正被小心地娇宠着的人。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老老的妇人,一张风吹雨淋过后的厚厚的黄脸,她来纹眉。
    小姐的纹眉笔在她脸上吱吱地响,像是刀片刮到了墙壁上。
    想必她的脸皮已经很老很柔韧了吧。
    血从画黑了的眉毛那里渗出来,让人看了心惊。
    那妇人一声不吭地仰脸睡着,大热的天,穿着尼龙的白色超短裙。
    两侧背皮包的地方,被磨起了小小的球。
    放在地上的皮鞋也是白色的,只是鞋面和鞋跟都脏了,那鞋子被她穿走了形像一对橄榄球。
    这是个苦了半辈子、好容易得进美容店的女人吧,要是没有在将老未老的时候,她赶上了经济起飞,也许她就在她那平凡困顿的生活里,老了。
    她看样子不想就这么地老了。
    这年代里,这样的女人是真正不后悔地,坚定不移地,迫不及待地要把两道青蓝色的东西纹到脸上去。
        还有一次,听到一个来治夏天腋臭的女孩子,被电烫得哀哀地哭,但从不叫停,这个时代的年轻女孩子,把自己的脸和身体,像男人经营万贯家产一样地经营,不允许有一点点差池。
    上一代女人,想要靠自己的能力生活一辈子的,现在的女孩子,被她们苦苦奋斗的蓬头垢面吓死了,富有的生活遥不可及,她们开始意识到也许自己美丽容颜的重要。
        还有人来隆胸,我看到过一次。
    两个通明的泵吸在胸前,像两团在洗衣机甩干的毛巾。
        上了面膜的女人们,脸上厚厚地糊着白色石膏,里面透出海藻青黄色的底子,像西班牙满街卖的舞会面具。
        女人们在这个时代真的不甘一天天地老去,一天天的不美。
    女人的身体像一个新产品一样被制造着。
        小店里只有一把理发椅子,脸上洗完了以后,就坐上去整理头发。
    坐在吹风机的热风和它的轰鸣里,头是昏昏的,人是舒舒服服地望着墙上的画,椅前的画,画的是一间夜里的房间,亮着一盏并不明亮的黄色的灯,一些穿蓝色大翻领短上衣的人在房间里相拥起舞,灯上还罩着报纸。
        它让我想起了上海的七十年代,那禁锢的、真挚的、浪漫的、理想主义的时光。
    这理想主义,指的是上海式的,缅怀着富裕日子的情调,现在的上海,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梦里都想着怎样发财,那种禁锢中的浪漫当然也是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它们才可以出现在画上。
    每次我去,都特地看一看它。
    后来,挂着它的地方换了别的画,说是那幅画被人买去了,是一个从美国回来的上海人。
        想必也是那个时代跳家庭舞会的人吧。
    一个时代过去了,方才显示出它的气息,像吃光了鱼肉以后,才显出它的白色骨头。
    吹风机在头上嗡嗡地暖和地响着,不知十年以后,会不会有人画一个在柔和灯光下躺在美容椅上的上海女人,她脸上就是涂满了青瓜乳液,也不能盖住里面的向往和心计。
    回家过年   我在街上走,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一看,是个黑红脸膛的乡下人。
    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撞了我,他只是一往无前地往前走,肩上背着一个真正的扁担,扁担上顺着一领真正的草席。
    挑着的,一头是红花面子的棉被,真正大红的花,大绿的叶,热闹而肮脏地在扁担挑子的一头晃。
    一头是个七鼓八翘的蛇皮袋。
    他一往无前地扑到联谊大厦对面的马路上,顺着他看过去,披着金黄授带、穿着像傅仪登满洲国基时候的衣服的保安先生旁边,七个包、八个蛇皮袋的,集中了一群乡下人。
        他们的头发灰灰的,像秋草一样扎在那里。
    那头发上,应该是给某一个新的自选商场,或者是给夜总会做装修时落下来的尘土,他做工,没有那种黄灿灿的安全帽。
    想起来,这些年,上海经济起飞,到处拆房子,到处建房子,最苦的活,热天在太阳里,冷天在大风大雨里,都是他们干下来的,而这样苦的事情,本地青年是没有人要做的。
        站在他们旁边、面黄下巴尖的保安先生,带着一脸被侵犯了空间又被衬托出了城里人白净安逸的,非常上海人式样的戒备与不屑,在他们的身边踱来踱去,像一只非常高傲的、淋湿了的黄毛瘦公鸡。
        乡下人在那楼下集合了,往火车站去。
    原来是要过年了呢,他们拿了从这里挣回去的钱,回家过年去,回家做人去。
        我站住了脚,看着,想起来,从前坐公共汽车,一挤了,就听到有人在骂,都是外地人多了,挤得本地人倒上不去街,真正叫,烧香赶出了和尚。
        从前我家一连丢了两架自行车,告诉谁,谁都说是乡下人偷的,他们偷到了,在城里骑骑多方便,临回家了,就去卖掉,连警察都知道,在全市的自行车大检查时,梧桐树下站着火眼金睛的警察,一看有乡下人骑没有车锁的车,或者是衣服不光鲜的人骑了捷安特,马上拦下来,里面十个有八个,是拿不出执照的,这样的车,一大卡车一大卡车地运到一个地方,让丢了车的上海人去领。
        那天接到一个电话,千里迢迢,从日本打过来的,是到日本打工挣钱去的朋友,小时候我们在一块儿玩的。
    她是我们里面最好吃懒做的人,每天晚上八点就上床去,吃瓜子,看电视,在被窝里把热水袋踢得哗哗地响。
    前两年,她居然咬紧了大牙,去了日本,她说要在这两年里挣足了养老的钱,回上海来一辈子不用上班。
        电话里,她说要回家来,新年就要到了,回上海来做一个月人。
        又一天,接到一封信,万里迢迢地从美国来,也是个朋友,也说今年要回家来过年,过年时海关忙,她会偷带一个美国蛋糕给我,让我年关那天跟着她家里的人一起去接飞机。
        日本的朋友,在酒馆里打工,美国的朋友,在大学的实验室里打工,那样的工好找,因为当地人不爱做。
        再一天,在家里拆贺年卡,早早寄卡来的,倒都是平时一个城里住着,却一年也见不得一面的朋友,那卡从信封里一探头,猛然才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么样人,是个朋友。
    她在卡边上匆匆地写了几句,那字,是洋买办常用的因为不耐烦写中国字而狂草的字,说:“老板回家X’mas,有空到你这里chat。”
    她本来好好坐在机关里,一杯茶,一张报纸,后来说要赶上潮流,跳槽去做洋老板的助理,后来又做Sales。
    在商城上班,天天把鞋跟在大堂里敲得落珠般的响,是上海新一代的白领呢,现在叫麦琪王。
    她的老板是哪一国的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洋人回家了,朋友可以做一个星期的中国人。
        在街上看到一队泥浆滚滚的木头独轮车队昂昂然,在大片红色的出租车队列里过马路,木头轮子吱吱呀呀的声音,奇奇怪怪地在都市急功近利的声音里响。
    被迫停下来的车子里,人们禁不住乐。
    而推独轮车的人不笑,他们满脸释然地,推着红花的棉被和商厦大甩卖时买来的短大衣啦,羊毛衫啦,和夏季的裙裤,那是给家里的人带的新年礼物。
        年关的时候,果然到机场去接了从西雅图飞过来的那一班机。
    候机大厅里满地上都是外面踩进来的泥脚印子。
    出闸的人推着大堆的箱子,伸长了脖子乱找,外面的人都在拼命招手,摇花了里面人的眼。
    我看到了我的朋友和我的美国蛋糕,被她公然套在一个饼店的袋袋里。
    她随身带了五口大箱子,里面全是这些年在美国圣诞大减价时买来的美国衣服,回来送亲友。
        过年回家,过年回家,大家都是这样。
    姜先生家的感恩节大餐    今年感恩节的早上,在昨天黄昏的一阵雪以后,变得很冷。
    冰似的阳光,在蓝天上像刀一样直切下来,冰凉的大风吹得头上的帽子在地上滚。
        姜先生家的窗子前,是一些大树,落了枝的大树,在雪后的大太阳里摇啊摇,开足了暖气的屋子里,满地都是碎碎的阳光。
    他的家住在一栋殖民式的楼里,走廊里,都是油炸的香气,像是鸡皮上的油在吱吱地响。
    还有印度人家的煮咖哩气味,犹太人家煮化的糖的气味,到底是一个大节日,家家都做东西吃。
    楼外的马路上,停满了汽车,那是大家都回自己老家来团圆。
    就像中国人在老家过春节,除夕夜,从厨房的窗子里望出去,院子里也是停满了自行车。
        姜先生在客厅里看电视。
    看的是从小弟那里借来的芭蕾舞《白毛女》,多少年前录的老带子了,小弟夏天回大陆时从上海舞蹈学校的资料库里借来的,带到了美国,在这里的朋友都来借。
    轮到姜先生,已是遍地火鸡广告的时候了。
    姜先生的生意,在这时是最忙的,只在每天的睡前看一小段。
    从高保真的机器里放出来。
    那是地主和贫农的故事,到现在,已经隔了好几世,那音乐,没有可爱可言,只是它们仍旧声声入耳,像闭着眼睛就能上老家那堆满了杂物的暗楼梯一样。
    跟着那些画面出现的,是老家的又小又暗的老式的电影院,在上海的长满了法国梧桐树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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