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25章


    是到了美国以后,姜先生才发现,那是三十年代的美国式样,在那里,那个多愁善感、发誓要成为艺术家的男孩,看了十多遍《白毛女》。
        他大声对在厨房的姜太太说:“那时候怎么会听得进这种音乐,真正作孽。”
        “那你现在不是还专门借来看。”
    大太说。
        “人就是这样子的贱。”
    他说。
        节前他为Gap的春装拍广告,片子出来了,他做了样子,靠在电视柜子上不时地看一看。
    这一季的时尚,短到了肚脐上面,那么酷。
        “想想看,我们就因为在大陆长大,就永远都没有穿过,也再穿不上这种衣服了。”
    一看到照片,他就忍不住这么说。
        “好了啦,你说了有五十次了,要么你也穿,要么你想也不要想,不要弄得像抒情诗人一样,”
    每次太太都这样说。
        每次拍完广告,他都可以挑一件衣服留下,他总是挑最贵的,到现在,在他的衣柜里,有四件羊绒大衣,够他穿一辈子,每次他还是拿大衣,因为大衣最贵。
        电话响了。
        是小弟,小弟不是姜先生的兄弟,而是一个朋友的小名,在纽约五大道的公司里做事,家住在新泽西的一个小镇上。
        他打电话来,报告他到坚尼街去买好火锅料了,说:    “曼哈顿的大街上,连鬼都不见,我天天过,今天,一个人没有的时候,突然,你知道怎么的,我不认识路了,看到一只大白鸟,我猜是从哈德逊河上飞过来的,在五大道上走。我都傻了。”
        姜先生扬声对在厨房里忙的太太说:“小弟都买好了。”
    太太说:“今年不去巴结老板了?”
        去年感恩节的时候,小弟刚跳到另一家公司,老板请他到家里吃大菜,他咬着牙把自己盆子里的东西吞下去,堆着笑,去称赞老板娘的好手艺。
    那时候,他的家眷还在中部没有过来,从老板家出来,他直接到姜先生家来了,姜先生家,每年一次的火锅大餐,是朋友里的固定节目。
    一年不见的人,到姜先生家来,就碰上了。
    桌上,他吃得满头汗了,说:“靠木头一样的火鸡来纪念美国养育了新移民,就是吃忆苦饭的意思啊,”
    当时举座大笑。
        姜先生对着电话说:“西西说,你今年不去巴结老板了?”
        小弟说:“人活到了四十多了,今年要巴结自己的肚子。”
        姜先生放下电话,对太太说,一定是小弟今年做得不错,用不到巴结了。
        姜先生接着看《白毛女》,看到地主向借钱的农民逼债,他突然想,向别人要还自己的钱,这有什么不对呢?
        他拿着遥控器,一到他喜欢的地方,就放了慢镜头来看。
    在他小时候,他差一点就被歌舞剧院挑上,去跳舞。
    如果去了,也是跳《白毛女》。
        太太叫他去做他拿手的素什锦,他一直等到看完了有倒踢紫金冠的那一段,一面说着演员的基本功不行,一面站起来,和着音乐,他也将腿长长地向后踢去,一不小心踢到了沙发脚上,疼得一只脚站在地上跳。
        太太依在餐室的门边,恨恨地笑着说:“痛得好。”
        姜先生说:“我痛死了,你就真的是举目无亲了呢,哦,你去嫁你那有洋骚臭的老板。”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太太回来说给姜先生,是有一点点女人炫耀的夫妻间的玩笑。
    洋人看东方女人,常常像是在看精致的木偶,太太为了姜先生,骄傲地拒绝了,可是心里到底有一点不甘,说出来,让人知道自己对一次奇遇的牺牲。
        太太尖叫一声扑过来,拧姜先生的耳朵。
        他们是小学时候的同桌,小时候,她的记忆里姜先生有一对粉红色的、又大又软的耳朵,她就老想去拧他的耳朵。
        楼下有人咚咚地敲敲天花板,那是楼下的犹大人在骂他们动静太响了。
        姜先生望着地板说:“敲什么敲,明年我把楼下也买下来,我们做楼中楼,让他滚蛋。”
        晚上,来了一客厅的人,都是从前的朋友,朋友又带来了自己的朋友,都是出门在外的人,一声嘿,就算是认识了。
    不一会,玻璃上流着的全是火锅的蒸汽。
        姜先生和姜太大在厨房里张罗着,为小弟带来的东西装盘子,一盘,一盘,在长长的料理台上一直排到窗台上,他看到对面人家的灯。
    大家都是移民,这个国家没有本土人,这是个移民的节日,大家在这时可以有一点点共同语言了吧,可是,他想,大家也是自己和自己的同胞来往,过节有时间了,做自己的家乡食物吃。
    隔着一道亮着灯的走廊,他听到客厅里充满了上海话,那种柔软而亲昵的声音。
        “上次我老板让我到他家过节,那火鸡真不是能吃的东西,我还不敢不吃,真是苦了我。”
    小弟的声音。
        “中国人到底还是中国人。”
    那是博士的声音。
    博士是太太大学里的同学,还是他们那一届学生里的入学考第一名,那时是前途无量的人,到美国十年,他自己开了一间十九号公路上的汽车旅馆而已,姜先生记起来,去年博士来的时候说,他的大享受,是在登记处的桌子边上,整天听着外面的落叶声音。
    博士的声音总是很高,听上去雄辩滔滔,他想不出来,这样子的人,如何像东山魁夷那样宁静。
        “犹太人也是犹太人吗,他们过节时候吃的那种齁甜的东西,拿到办公室来分给我们,我要吐。”
    这是个新人的声音,姜先生听不出来是谁。
    每年,都有新的人到他家的聚会上来,也有人离开。
        他把切好的羊肉片在盘子里码好,这里的羊肉比大陆的真的要好,像草毒一样的鲜红。
        “到底是进不了美国的主流社会,中国人,讲究衣锦还乡。回去说自己有多么成功。可是心里都明白,开一个晚会,美国人和美国人在一起,他们对你笑,你也对他们笑,可是你和他们就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不这么想。什么是主流社会?你可以和美国人挣一样多的钱,住一样的房子,买一样的车子,你今天失了业,明天可以找得到工作,你被这个社会需要,这就是进入了主流的社会。为什么一定要和美国人有话说。”
        姜先生想起来了,那是小弟带来的他的老同学,在一个不出名的小学院里当教授。
        “主流社会的意思,是你参与社会,大多数人的想法和利益,是你的想法和利益,你在乎大家的想法,大家也在乎你的。”
        “这本来就不是你的地方,不要要求太高好不好。”
        他听着里面的声音,突然想,在美国的暗夜里,他的响满了上海话的、亮着灯的、温暖的客厅,真像是大海里浮着的一条船。
        火锅噗噗地开了。
        小孩子坐在另外的一桌上,他们都嫌火锅麻烦,自己去厨房冰箱里,拿了东西出来,每人做了三明治吃,各家的大人,都把自己涮的食物拣好了,招呼自己的孩子来吃。
        “这么好吃的东西不要,你傻不傻?”
        有个大孩子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伤了自尊心,把伸过来的碗一推说:“donftmakeme,”
        负气的大人,自己吃那碗里的东西。
        姜太大说:“算了,到John房间里去,他新借了录相。”
        小孩子们,巴不得离开,只听得走廊里一阵响。
        大人们又吃了一阵子。
        喝了酒的小弟,突然说:    “从前,我中学毕业的时候,大家都说当兵好,好,好,就去当兵。我在部队里觉得挺好的,可都说要上大学,社会变得快,上大学又变成最好的了,我爸妈写信来,说了好几次。好,回家来,考大学。后来分到研究所,我也喜欢的。好了,又说美国好,人人都考托福,到美国去。好,到美国,就到美国去。我是天天为一个又一个的目标努力,一次又一次重头再来,到礼拜五,累得我眼睛都弹出来。可是,我没有为我自己想过的日子努力过一分钟。要是有人问我,自己想干什么,我连想的时间都没有。”
        桌子上的人都静下来了。
        博士说:“咳呀,美国呀,美国到底是最好的地方嘛,我的侄女为了到这里来读书,一连签了四次,三次拒签,最后才来成。你还有什么抱怨的。”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
        姜先生站起来,拿起酒瓶,为大家杯子里斟上酒:“喝酒喝酒,意大利酒呢,我上次和太太到意大利玩的时候,带回来的。”
        姜太太看了看各人面前的料碗,为大家又加上料:“多吃,这是我哥哥去大陆时候专门买的四川调料,在我们冰箱里存了一年了,等着吃火锅的这一天呢。料是四川的好。”
        听说是四川的料,大家都特意再吃。
        提到了四川的火锅,姜先生说在大陆时没到四川去看看,以为今后总有时间,想不到,现在去国十年,自己是在地球的另一端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中国和美国正好是在地球的两端,其实在地里打一个超级隧道,我们就可以开车回中国去。”
    姜先生说。
        “那路上一定挤,在那么长的隧道里塞车,还了得吗。”
    博士说。
        “也许等科学发达了,会发明一种悬空的装置,人升到高空了以后,等着地球自转,转到美国的时候,再降落下来,省得飞。”
    有人说。
        “可是这样一定要用比飞机更多的油,来排除地球的引力问题。”
    小弟说。
        “无论如何,中国和美国,实在太远了,”
    博士说。
        姜太太想起来,博士来了十年,都不曾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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