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兽葡萄镜

第3章



  贺兰铎和于氏对视一眼,虽说是御赐宝镜,但贺兰家可没把它当神主牌供着,时不时就给贺兰铃铃当梳妆镜把玩,贺兰铃铃亦极宝爱这面镜,否则依她近日阴晴不定的脾气,这镜在她手中早不知摔碎几十回了。
  「柳大郎君想看,我这便去。」既然无可顾忌,于氏重又起身,想必是往内室取镜子来着,于是仅剩两个男人相对无言。
  「御镜不会有问题吧?」贺兰铎鬼鬼祟祟的道。
  「在下只想见识见识而已。」柳飞卿面上不好露怯,只得学起木真子的防身绝招,装作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模样,让贺兰铎不敢探问。
  贺兰铎满面狐疑,柳飞卿莫测高深,诡异的沉默持续大半刻,于氏总算拎着个红布包回来。
  「睡觉还抱着镜子……铃铃她真是……」叨念几句,于氏摇摇头坐下,将红绒布包摊开在几上,谨慎的捧起铜镜交与柳飞卿。
  柳飞卿双手接过,这面御赐宝镜并不甚大,厚不到半寸,直径约四寸许,圆形、鎏金背、伏兽钮,边缘略有些铜锈,但镜面光亮,显然经常打磨。中圈四匹似马非马的瑞兽相互追逐,体态矫健,外圈另有六只飞禽穿梭于一串串葡萄枝蔓间,是武后、明皇时最盛行的镜款。
  柳飞卿稍稍捧起御镜,仔细打量镜缘上的一圈铭文,逐字将之读出:
  铸得千秋镜,光生百炼金。
  分将赐群臣,遇象见清心。
  「这是明皇御赐的千秋镜吗?」柳飞卿将铜镜重放回红绒布上,问道。
  贺兰铎比出右手拇指,高声赞道:「不愧是进士,柳大郎君果然识货,这铜镜就是明皇千秋节诞辰时赐与我贺兰先祖的,他老祖宗那时可是正三品的大将军……讲起来也百多年前的事了。」
  花萼楼位于东内兴庆宫西南隅,全名「花萼相辉楼」,取诗经小雅〈棠棣〉篇「花萼相承」,兄弟相互扶持的典故,与宁王、岐王、薛王宅遥遥相望,是开元天宝年间最常举行皇家宴会之处。
  开元十七年八月初五,玄宗李隆基以生日宴请百官于花萼楼下,右丞相薛曜、左丞相张说等百官上表,请以每岁八月五日为千秋节,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日。正所谓君臣同乐,群臣于是进万寿酒,王公外戚进金镜、绶带,士庶亦以丝结承露囊互相馈赠。以后每年千秋节,玄宗循例赐四品以上官员金镜、珠囊、缣彩,赐五品以下束帛,其中的金镜就名为「千秋镜」,玄宗还因此写了首〈千秋节赐群臣镜〉诗──即是镜缘之铭文。
  天宝二年,玄宗应百僚之请,下诏将千秋节改为天长节,但天长地久有时尽,天宝十五年,安史之乱席卷唐土,大唐国势从此江河日下,代宗、德宗之后,天长节逐渐被人淡忘,正如杜甫〈千秋节有感〉诗云:「自罢千秋节,频伤八月来。先朝常宴会,壮观已尘埃。宝镜群臣得,金吾万国回。衢尊不重饮,白首独余哀。」大概只有多情的诗人,才会在繁华落尽的时候,追忆当年的荣光吧?
  想着想着,贺兰铎也感慨起来,拾起几上铜镜,照着自己青髭横生的面孔,手摸上镜面的裂痕,说道:「柳大郎君,你可知道这镜当初怎么破的?」
  柳飞卿一怔,他故意不提裂痕,就是因为毁损御赐之物可是不敬大罪,想不到贺兰铎倒先说了出来。
  贺兰铎倒没他的绵密心思,直言道:「话说安禄山那杂胡犯上作乱时,老祖宗以这千秋镜为护心镜,随军披挂出阵,和史朝义他们打得你死我活,突然一支暗箭射穿他铠甲,老祖宗只觉心口一凉,原来是宝镜在他胸前裂成几片,替他挡了致命一箭。老祖宗大怒之下,提枪奋勇杀敌,直砍了十几个敌将的人头,方才罢休。」
  贺兰铎比手划脚,说得活灵活现,这段想必是他贺兰家十分引以为荣的事迹,难怪这御赐宝镜破了又补,依然高悬,好映照他一门将士的忠肝义胆。
  镜是家传御镜,诗亦是明皇手作御诗,且还曾救过先祖一命,怎都不像是作祟异物。但柳飞卿总有股不知来由的直觉,认为贺兰铃铃的「瘤」,与她爱不释手的这面千秋御镜有关。
  柳飞卿蹙眉细思,沈吟良久,方低声道:「据夫人所言,小姐脸上的瘤,是在夫家正式下聘之后长出的。『瘤』者,『留』也,贺兰兄,你说这会不会是祖宗的暗示,意欲『留一留』令妹,让这桩婚事延后……甚至取消?」
  他边说边以食指蘸水,在矮几上分别写出「瘤」和「留」两字,这是声训,就像「仁者,人也」之类的批注,其实更像东汉今文经儒生妄自附会阴阳学说,臆断字义的说法,略嫌似是而非,却自有几分道理。
  于氏和贺兰铎一时愕然无语,这说法他们还是头次听闻,先前请来的道士一说犯煞,二说异物附身,但抹了他们的药水符水也不见得好,什么公鸡毛、黑狗血更搞得全家人鸡飞狗跳,没一日安生。
  这推论不能说十拿九稳,泾原节度使那边的情况柳飞卿也不清楚。但藩镇悍将各自拥兵自重,今日我抢你的地,明日他夺我的粮,局势动荡不安,子弒父、下弒上之伦常逆事在所多闻,朝廷都只能装聋作哑,难保贺兰家九位兄长选定的妹婿,实非贺兰铃铃的良人。
  「在下只是推测,但为了令妹的将来着想,贺兰兄不如多等些日子,等局势定一点,再论婚事。」
  他也只能暗示至此了。
  ***
  带着一大包作为谢礼的奶酪干回家,柳飞卿靠坐在榻上,亦拾起自家铜镜研究起来。贺兰铎亲自驾车送他回崇仁坊途中,直说还要再请他喝酒──还强调是价钱昂贵,包准让他一试难忘的花酒。他依稀明白柳飞卿的暗示,直说晚上便找兄长们商量,打听打听泾州那里的实际情况,婚事就先拖着再说。
  他五指摩搓着镜背,掌上此镜,不过是寻常可见的黑漆背缠枝葡萄纹镜,没贺兰家御赐宝镜的显赫身世,但也没经历过破毁之厄,就是一面普通的铜镜。
  铜镜上的容颜略显憔悴,眼窝泛青,想必是今日早起试判,随后又奔波折腾半天的缘故。看了一阵,柳飞卿打个呵欠,食指促狭的扣了扣镜面上的自己,便搁下铜镜,准备先小睡片刻,再起身吃饭,然后挑灯写信予胞弟。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精。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谁的声音?
  第 3 章
  原有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柳飞卿猛地坐起身,却「铿」一声将手边的铜镜碰落地,那面缠枝葡萄镜在地上打了十几个转,慢慢一旋一旋地躺下,面朝上,若隐若现的散发一圈淡金光芒。
  柳飞卿看得奇怪,他这铜镜既非鎏金、更非真金,无缘无故怎会冒出金光?环顾四周,书房除他别无一人,他暗暗吞了口涎沫,那声音究竟从哪里来的?
  他勉强将惧意按下,探足落地,准备捡起那面缠枝葡萄镜,手才伸近,金光又是一盛,惊得他连忙缩手,只能盯着镜面映出自己稍显惶恐的面容,正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最近,他这里不请自来的「客人」越来越多,而且目的五花八门,神鬼精怪什么都有。想了想,好像也没这么可怕,别先自己吓坏自己,徒惹人笑话。
  他重坐回榻边,倒杯茶给自己定惊,再倒了一杯茶置于另一边几角,然后取出于氏送给他的点心零食,将榻上矮几的果盘续满,一副好整以暇待客的模样。
  四周静得针落可闻,几上茶杯白烟袅袅,如云雾缭绕,其它别无动静。柳飞卿装作不经意瞥那铜镜一眼,大白天的,他好好一个少年人,总不会眼花耳鸣,进而产生幻觉吧?
  思前想后,除了上午被贺兰铎揪往其宅,他最近并无随处乱走惹事,如今自家铜镜无故发光,伴随莫名人声,想必和贺兰家脱不了干系──尤其那面千秋御镜。柳飞卿仔细回想那面御镜──镜面、镜缘的铭文、镜背的天马、飞禽、以至于葡萄枝蔓,对照自家的铜镜,揣摩其中是否有可疑之处。
  「天马瑞兽,身置双角双翼,似马而非马,如蒙阁下不弃,姑且称之『房星』如何?」
  不知属于何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异域腔调,似笑非笑,且似乎懂得测心术,针对他的疑惑而来,宛如与他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房星?」
  柳飞卿眼珠转了转,跨下榻,一步一步靠近刚给自己摔在地上的铜镜,这时镜面发出的金光变得闪烁不定,明眼人都看得出有古怪。
  一咬牙,柳飞卿伸出右手就去取镜,适才的异族口音随即翩然而来:「小心别再摔了。」
  柳飞卿险些给吓得松手摔了,幸好左手适时托上镜背,才没重蹈覆辙。他瞇眼盯着镜面,适才分别听到声音从这铜镜传出,此时却半晌默然。柳飞卿只得双手捧着镜,打算端回榻上好好研究,于是那铜镜又出声了。
  「柳大郎君,劳烦推开窗户,将此镜搁在窗台上。」
  话声回荡在耳边,清晰可闻。柳飞卿楞了楞,想不到姓字早为他人所悉,只得依言走至窗边,推开窗户,将镜搁在窗台上。
  「多谢。」
  柳飞卿听得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不知胡人还镜精的来客当真有礼,既然如此,他也不能太失礼,便道:「……房兄高谊,可是由贺兰家移驾寒舍?」
  「正是,鄙人姓房名星,字千秋,蜗居贺兰家已有百余年时间。」
  蜗居百余年时间……柳飞卿搓了搓下颔,房星乃二十八星宿中的青龙第四星,位于龙腹五脏所在,善腾飞,故作飞马之形;且因其得日曜精华,正气强盛,妖邪见而惧之,常作为浇铸于镜背的纹饰,以增强铜镜的避邪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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