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兽葡萄镜

第7章


  「疾!」
  大凡卖艺讨生活之辈,皆不喜与官府打交道。那父亲浓眉一拧,第三度对着孩儿比出剑指,那孩儿不仅动也不动,面容还渐渐僵硬,不过一两刻钟,便似完全失去生机。
  「谁杀了人?就是你误杀你的孩儿吗?跟我回去问话!」
  配着腰刀的巡吏终于排开人群,挤至那父亲身旁,另有个小吏走到铁匣之侧,伸手欲探小孩的鼻息,却被父亲冷言阻止。
  「不要动。」
  「你这──」那巡吏张嘴欲骂,那父亲不理不睬,幽幽道:「这位官人,我不想杀人,也不敢杀人,闹市千万人中,官人也不怕我飞了去,不如暂且看小人演一场『植瓜术』,再抓人不迟。」
  「有植瓜术可看啦!」
  观众一听有好戏可看,心头一点惧意顿时消散无踪,又再拥上前来,就怕错过精彩一幕。巡吏从没听过犯人如此古怪的请求,幸亏他也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挥挥手,便要属下暂勿行动,转而维持观众秩序,静待那父亲有何花样可变。
  那父亲果然不逃不躲,探手在腰带取出一枚瓜子,接着从皮靴拔出一把匕首,往自己的手臂刺了个洞,将瓜子埋在里头。
  「种瓜子、结瓜果、瓜就要长出来了!」
  「仔细看他的手臂。」
  先是那父亲的喃喃自语,然后是房千秋的话音传来。柳飞卿擦亮双眼,他以往只听闻平地植瓜,从未见过在手臂上种瓜的。那父亲叨念半晌,扔下匕首,右手改掩上左臂埋子的伤口,须臾变化,右手瞬离,那瓜子真从血窟窿里冒出一根嫩芽,红丝丝的越长越长,彷佛正吸收血肉为滋养。
  「出芽、出芽……」
  那父亲继续盯着手臂上的瓜苗念念有词,周围观众好像被他的话感染,纷纷跟着说些:「出芽?你看到了吗?」、「出芽了、真的出芽了!」之类的话,那几个巡吏也看得津津有味,全然将正事抛诸脑后。
  等到细芽长成瓜藤,那父亲的手臂已是青筋毕露,而他依然咬紧牙根,续道:「长成瓜藤了!就要开花了!仔细看,花苞长出来了!长出来了!」
  「真的有花!」
  「花……后面别推啊!」
  柳飞卿的耳边乱烘烘的,什么花不花的叽叽喳喳,害他不住分心,没能运用早前听来的「幻术原理」破解其中奥秘,只能呆呆看着花苞由绿渐红,越来越饱满,终于迸裂吐出花蕊。
  「花开了!」一旁观众抢先叫道,指着那父亲手臂上怒放盛开的两朵紫花。
  那父亲嘴角微扯,任由鬓边冷汗滴落花心,喃喃续道:「花开了,花谢了,就快要结果了、结果了──」
  那花听了这话,陡地从盛极而衰,鲜艳的花瓣萎缩枯黄,嫩绿的花蒂转瞬膨大起来,渐渐现出个瓜果的模样。
  「果然长出瓜来了啊!」这会换作柳飞卿喃喃道,这时的他已经完全陷于幻术的假象中,懒得与其对抗。
  「再大一点、大一点,再大一点就可以收割了!」那父亲的双瞳发亮。
  随着瓜长得越来越大,嫩滑的表皮逐渐从青转黄,破出道道细纹,甜香四逸,惹得众人垂涎欲滴。那父亲又催了半刻,直到瓜蒂就要担负不起瓜的重量之际,方喘了口气停手,弯腰捡起适才被他扔在地上的匕首。
  「我实不愿杀人,若晓事的肯放过我孩儿,小人一定不再追究!」
  那父亲手持匕首,环视四方,最后一次呼唤道,奈何他孩儿依旧平躺在铁匣中无声无息。他叹了口气,瞟了那些巡吏一眼,最终还是举起匕首,一刀往瓜蒂斩了下去。
  「咚」一声,掉在地上的不只是硕大的瓜果,通衢对角长街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铺座位上,一颗人头脱离其所在,沿着大门石阶「咕咚咕咚」滚到街上,街上行人本不知发生何事,一看仔细,剎时尖叫四起,人群如退潮般避开,剩下一颗瞪着双铜铃眼的头颅兀立街心。
  「杀人啦!」
  从酒铺冲出的一干酒客叫道,余悸犹存;围观在父子俩这里的观众也被吸引过去,不住垫脚张望。
  异变迭起,那父亲一手拿瓜,一手持刀,看来颇为惊讶,更别说那几个巡吏,先报称死了个小孩,现在又有人头落在街心,无论他们怎么经验老到,亦不禁茫然失措,连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飞卿极目眺望,勉强能看出个大概:那头颅形状特异,点着六个戒疤,但光洁不留寸毛的头顶,生生纹了一条黑大蜈蚣,栩栩如活物,双角前触至额,尾部直延伸到颈椎,似是和尚又不像和尚。
  更奇怪的是,那头颅齐颈切断,怎会无一滴血流淌而出?
  「看清楚了吧?是他,不是我。」
  房千秋终于睁开双眼,目光瞥向柳飞卿,最后转至那父亲面上,意味深长地一笑。
  柳飞卿还来不及弄清楚怎么回事,骤然一阵响彻长街的笑声回荡耳边,道:「人道唐都长安藏龙卧虎,和尚今日总归见识了──哈哈哈!」
  众人俱是愕然,好半晌张望,才发现原是地上的怪头口唇开阖,正自发出「哈哈」狂笑声不止,状况甚为诡异可怖。
  「妖怪啊!救命啊!」
  「人头会说话!」
  人潮散得更快了,有的躲进店家,有的往巡吏们这边靠,但官差可不是道士,面对光天化日下作祟的妖怪,个个心寒胆碎,半点威风不剩,只能强撑着场面道:「何方妖孽,竟……竟敢在天子脚下猖狂?」
  笑声渐渐停下,酒铺慢慢走出一个无头和尚,身披百纳,脚步稳当,左手托着个倒置黑钵,缓缓行至街心。
  众人不敢作声,提心吊胆盯着「他」走,深怕有人随时发难;而「他」的身体就像长了眼似的,自顾一步一步朝头颅而去,视众目睽睽于无物。
  「这里、这里!」那头颅气冲冲叫道,把稍稍走过了头的身体叫回来。
  那身体乖乖听话,转身弯腰,一手伶俐的抱起自家头颅挟在腋下,不忘擦去截面沾的灰尘。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早忘了惊叹或恐惧,还是巡吏第一个回神,气急败坏的叫道:「快拿下这妖怪!」
  命令归命令,众官兵你眼望我眼,谁敢第一个去擒妖送死?
  怪头和尚见状笑道:「哈哈哈,和尚献丑了!」
  笑了几声,那怪和尚抛出手中黑钵,一手将头颅安回颈上,踏壁登垣,如一道白练腾冲空中,几回纵跃,已然鸿飞渺渺,无影无踪。
  黑亮的托钵飞出,正好「匡」一声在那父亲跟前反转落地,那父亲正欲去捡,房千秋拦住他去势,抢上前,屈指在黑钵上扣了三声,才将黑钵揭开。
  「起!」
  扣响清脆,闻声,那孩子触电似的弹跳起身,盖在他伤口的黄巾随之滑落,露出完好无缺的颈部。那孩子摸摸自己冰冷的脸颊,好半晌才意识到今夕何夕,连忙跃出铁匣,一如往常朝观众拜谢道:「谢谢各位捧场!」
  「那和尚是南诏的降头师,专拘生魂养小鬼为己用,小心!」
  耳闻房千秋的声音道,柳飞卿听得瞪大双眼,那父亲同时一愕;险些成了恶人伥鬼的小孩,不知自己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在如雷掌声下翻了几个跟斗,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瓜果,供在场众人又敲又摸的,笑嘻嘻的收赏钱来着。
  大概是房千秋用腹语术和他交流一阵,结果那父亲既惊且愧,硬是拉来自家孩儿,给救命恩人磕了三个响头。房千直称不敢,袍袖微扬,变出四只通体雪白的鸽子,绕场回飞三圈,方才远去不见,看得人人鼓掌叫好,赏钱如雪花般飞来。
  父子俩拿命来搏,加之南诏和尚、栗特胡人助阵,你来我往,斗得风风火火,有人还以为是早串通好的大戏。于是众口一致交赞,买符的有之、买药的有之,直说前所未见,物有所值。
  眼看小孩活绷乱跳的收钱,那和尚安上头颅跑了,自也没性命之虞,几个巡吏摸摸鼻子自认倒霉,正准备离去,那父亲连声挽留道谢,不忘奉送几帖跌打膏药,终归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又闹腾一阵方慢慢散去,房千秋和柳飞卿也乘隙离开。
  老驴驮着个坑纹斑驳的大哈密瓜,随着步伐轻轻摇晃。柳飞卿牵着缰绳,看看那瓜,若有所思道:「我说房兄……待会这瓜不会变成人头,或是切开流出堆血来吧?」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两人不知不觉亲近起来。话说那对父子无以为报,便把那颗用「植瓜术」种出的大哈密瓜送予房千秋,房千秋微笑收下后,转赠给柳飞卿,柳飞卿没法子,只好牵来老驴,将那颗二十来斤重的哈密瓜牢牢绑在驴背上,惹得老驴看来像一头矮瘦骆驼,十分滑稽。
  虽是傍晚,走在柳飞卿身边,房千秋深邃的五官与铜金发色仍十分显眼,时不时有路人打量他们这对奇怪组合,以及驴背上的硕大奇瓜。
  「瓜就是瓜,怎会变成人头?」房千秋哂道。
  人手臂上长出的瓜也算是瓜吗?但好像也不可能是人头……柳飞卿的思绪犹如瓜藤蔓延,想了半天越绕越难解,索性也不难为自己。
  他反身拍拍那瓜,琤琤有声,果然是汁多味美的款,便兴高采烈的想着回去将这瓜吊在井里一夜,明日中午剖开现吃,一定十分鲜甜,然后捎半个给崔相河,让他也尝尝鲜。
  「柳君,明白什么是言语幻术了吗?」
  日正当空,房千秋心情显得相当之好,柳飞卿大大汗颜,适才他十分陶醉于两父子,以至那居心叵测的南诏和尚的表演,照自己的程度,能弄弄药功机关唬人,就算神功有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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