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兽葡萄镜

第8章


  「瓜是真的,言语是假的。」
  房千秋耐心提拨道,柳飞卿认真思索他的话,过了大半刻,问道:「房兄的意思是,若换了个不晓汉语的吐番人或新罗人,听不懂术者的暗示,这幻术就行不通了吗?」
  「也不尽然,即便语言不通,当他受到周围观众的反应影响,内心不自觉便接受暗示,形成幻觉。」
  「所以意志坚定者,就不容易受到幻术的蛊惑?」
  「可以这么说,不过意志坚定者一旦接受了暗示,其术亦分外难解。」
  闻言,柳飞卿心想哪天抓余赓来看看植瓜表演,说不定真能看出所以然,不过余赓想必没空陪他干这等无聊闲事。
  「所以刚才的和尚断头也是幻术吗?」
  「不。」房千秋果断回道,「那是南诏尸降术,其身非人,断头损脚,自都伤不了他。但幻术修练至极高明者,亦可作出这等效果,如左元放以各种幻术戏弄曹孟德,闹得上下鸡犬不宁便是。」
  柳飞卿点点头,知他说的是《三国志》中左慈戏曹操,什么变羊砍头之类的野史逸闻。
  「刚才那位父亲,就是运用了群众的意志力,增强自己的精神力,意图藉植瓜截瓜之术,找出拘他儿子魂魄的元凶。」想起阴损的南诏邪术,房千秋皱起双眉,脸色不大好看。
  「他可是怪错好人了啊……」柳飞卿细想当时情况,自己险些也怪错好人,那小孩的魂魄应是被拘在那和尚的黑钵里,若其父不明所以的掀钵,孩子的魂魄能否顺利归位,就不得而知了。
  「何谓群众的意志力?」柳飞卿又提了个问题。
  「相信瓜子真会出芽开花结果的意志力。」
  「嗯……」
  正当他苦苦思索之际,房千秋倏地停下脚步,瞥向对街一处赁马行,奇道:「又会这么巧的?」
  柳飞卿以为他遇上熟人,跟着停下张望,但见一个中年男子牵着匹栗色马,正和马行管事争论着什么,正吵得面红脖子粗,声音越拔越高。
  「柳君,想不想试试能否看穿鄙人的幻术?」房千秋转头微笑道。
  第 6 章
  面对状似无害的微笑,柳飞卿可不敢托大,忙道:「我哪有这本事?」
  「不试试怎知道?」
  房千秋犹挂着微笑走往赁马行,柳飞卿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牵驴跟了过去。
  伙计以为他要寄放坐骑,三两步趋前招呼。想不到那匹栗色马一见房千秋,顿时发疯一样四蹄刨地,颠跳狂嘶,若非那马主死命拉着缰绳,眼看就要脱缰而去。
  柳飞卿被那疯马吓得倒退三步,说来难为情,他幼时顽皮,从马背摔过一次,至今对骑马仍有阴影,因此进士中举后,依旧以一匹老驴代步。
  马行伙计连连致歉,柳飞卿摇摇手表示没关系;然那马的狂态不减,鼻孔直朝房千秋喷出臭烘烘的白气,累得马主又骂又扯,浑身大汗,马行管事见状,遂道:「你看看,你这匹马大头小颈、小胫大蹄,既嬴且驽,看来走不了几里路,而且性情暴躁,万一踢伤乘者,我们商行岂不要赔人家医药费?」
  敢情这人是卖马来着?柳飞卿打量那马主一眼,那马主长得虎背熊腰,倒与那孱弱的栗马不甚搭轧。那马主的买卖本将谈成,却突然杀出两个程咬金惹事,一张长马脸拉得比马更长,还得顾着安抚莫名发狂的栗色马,一句话都说不上。
  马店管事摇摇头,他出言讥贬,本是想压低价钱,但见这马如此难驯,也打消念头,回身便踅入店内,任那马主知难而退。
  「请留步。」
  房千秋出言挽留,几个人连同柳飞卿在内不解望向他,只见他取出一管短笛,短笛顶端套以芦苇作的哨。柳飞卿对管子稍有研究,知道那是从西域传入的筚篥,其声高亢悲厉,时引塞外牛马思乡之情,照房千秋的出身和多才多艺,懂得吹筚篥也不出奇。
  房千秋缓缓举起筚篥,眼神悠远,口唇轻附上芦哨,其声渐渐萌发,却是低吟压抑,挠痒似的钻入听者耳中。那匹栗色马听了半晌,长长的马耳动了几动,竟也安静下来。
  栗马先前跳得人眼花撩乱,如今静下,总算能让人看清牠究竟如何嬴弱驽钝。牠虽瘦,骨架亦如管事说的「大头小颈,小胫大蹄」,生就一副不堪胜负状,但一身栗色毛甚是温顺好看,隐约泛着乳白斑点,颇似麋鹿,不过麋鹿应无这等坏脾气就是。
  筚篥声蜿蜒迭起,由弱渐强,乍如黄沙扑面,当头袭来,让人睁不开眼,柳飞卿彷佛觉得自己掉入滚滚沙暴当中,正惶惶之际,突然想起这该不会是房千秋口中的幻术,一觉醒,便见房千秋手持筚篥,正微笑盯着他。
  柳飞卿朝对方袖手为礼,房千秋收起筚篥,见数人一马同望着他,便道:「此马是否待价而沽?」
  那马脸马主撇了撇嘴,点头。房千秋上前相马,那栗马受过音乐熏陶,变得乖顺异常,任凭他又摸又捏,先是眼睛、唇,再撬开马嘴,仔细相了马齿,然后是胸腹脊臀,最后是足胫四蹄,比看新妇还仔细。
  老管事呆望着他相马的一举一动,喃喃自语道:「想当年,我也是个牧马监啊……」
  柳飞卿不知房千秋是否使了什么法术,使老管事自暴心声,房千秋笑而不应,转朝马主问道:「敢问兄台,此马从何得来?」
  那马脸马主面色一变,张嘴欲骂,才开口,表情突又变得柔和,娓娓道:「五年前,有个开磨坊的寡妇欠钱不还,拿了几匹马抵债。这匹马每天吃我几担草料、几升白豆,却使不了半担力,倒像讨债来的,我老早就想把牠卖了。」
  看他藏不住的凶恶本性,这人难道是放高利贷的不成?柳飞卿暗忖,虽说这栗马被他说得好吃懒作,但看着马颈上的鞭笞伤痕,也不禁为牠心疼。
  「五年,真难为你了。」房千秋叹口气,不知是对马还马主说道。
  闻言,那栗马顿时悲从中来,大颗泪珠渗出眼眶,看得柳飞卿惊奇不已。房千秋拍拍牠颈,状似抚慰,那马收了眼泪,前足刨了几下地,睁着双水汪汪的眼睛,幽怨的望着众人。
  那马主恍惚半晌,五官旋即狰狞起来,看到栗马和房千秋难分难舍的样子,便高声道:「喂,你这胡人问长问短,是不是要买马?」
  「你卖多少钱?」
  马脸马主考虑一阵,手指掐算几回,哼哼道:「我看这马和你有缘,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折,算你五十贯钱就得。」
  「别听他说,这马二十贯都不值。」管事看不过去,从旁插口道;小伙计也连连点头,深怕房千秋上当吃亏。
  「老头少啰唆,你不识货,人家可识货,别碍着我谈生意!」
  马主马脸通红,转头骂道。管事气得吹胡子瞪眼,小伙计赶紧安抚老人家,并将他拉开了些,免得有人恼羞成怒动粗。
  「想当年,西域进贡的大宛马、波斯草马,无一不是名驹良种,如今……」房千秋边摸着那栗色马,边以缅怀的口吻道。说着说着,把老管事也说得感慨万千,接着叹道:「不像如今的回纥马,瘠脊薄蹄不堪用,还自矜身价,真以为自己是西域名种。」言毕小心的睨了栗马马主一眼。
  那马主以为房千秋等人欲藉此杀价,便佯怒道:「哼,瘦又怎的?你不买,自有别人会买,我这就把牠带回磨坊,让牠拉一辈子磨,走!」说着便猛扯缰绳,但栗马通性,一听自己重将沦落磨坊,拗脾气乍起,四蹄拖地,不走就是不走,直比柳飞卿的老驴还顽固。
  「且慢。」
  马脸马主低咒几声,拉了几下缰绳,自己的马不肯走,他不慢也不成。房千秋见状,不慌不忙道:「千金易得,良马难求,这道理鄙人明白。兄台不妨少等,让鄙人筹钱以赎此马,如何?」
  马脸马主一怔,想不到这碧眼胡人还有一番说话,正犹疑不决处,眼光倏地与其炯炯双目对上,顿时软了口气,催促着道:「你说筹钱得筹多久?先说好,我这里是要计利息的。」
  「短则半刻,长不过一时。」房千秋笑道,袍袖挥扬,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张方尺许的蓝花地波斯毯便一丝不苟的铺在地面,似要摆摊来着。
  房千秋举止费解,马脸马主自恃奇货可居,虽一时看不出其用意,也不愁他跑了,索性拴马驻足,看他究竟想玩什么花样。
  铺好蓝花毯,房千秋从怀中掏一个小琉璃瓶,稳稳当当置于毯上。那琉璃瓶表里通彻,大小仅容半升,既无雕花,也无着色,不算十分名贵之物,当然卖不了多少钱。
  柳飞卿仔细留意房千秋的一举一动,不敢或漏,只见他摆好吃饭家伙,朝街心拱手为礼,以他独特的嗓音道:「长安居,大不易,鄙人初至贵宝地,囊中羞涩,无奈露天席地卖艺筹钱求生计,希望诸位慷慨解囊,只要筹的钱装满这瓶子,鄙人就知足了。」
  他们这几人在大街大巷吵了近两刻钟,早引来行人指指点点,这时见有把戏可看,一个一个便围了过来看热闹,连老管事和小伙计都暂停手边活计,投以关切之意。
  看来和刚才卖艺的父子俩差不多嘛?柳飞卿与众人一样,将目光转向毯上的小瓶,掂量一阵,一般铜钱的直径分明比瓶口还要大上一些,说要募钱,也要钱投得进去才行啊!
  观众议论纷纷,就是没一人肯先掏钱试验,房千秋环顾四周,最后朝柳飞卿走来,手掌一摊,微笑道:「柳君,权借五百钱来。」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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