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灵系列(之二)

  在展开海报的一瞬间，芮绿不由惊呆。
  那是张很普通的明星海报，看上去很有些年月了，陈旧而布满灰尘，纸的边缘都泛起了黄色。
  海报上的男明星儒雅俊美，戴著银框眼镜，温和的朝芮绿微笑著。
  那男明星的脸，完全就是宾原！
  “这是……怎麽回事？宾原是明星？”芮绿惊愕不已。
  宾原朝九晚五，周六周日两天在家休息，生活非常规律，她虽不清楚他具体是做什麽工作的，但她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明星。
  “芮绿。”裴封出声提醒，“你再往海报的右下角看。”
  芮绿在震惊中依言移动目光，望向手中海报的右下角。
  这幅海报的右下角，附了一张月历，很常见的海报制作手法。
  那张月历的时间，是公元一九九五年十月。
  距离今时今日，接近十三年的月历。
  “这样说的话，他就不可能是宾原了。”芮绿放下海报，内心震惊，勉强保持著镇定态度，“再怎麽样，十三年前的话，宾原只有十二三岁。”
  “他的确不是宾原。”裴封点头，“但是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能够相像到这种程度吗？”
  “那麽，到底是怎麽回事？”芮绿苦笑，“裴封，你快要把我逼疯了。”
  裴封沈默了一阵子，并没有回答芮绿的问题，反而开口问她：“芮绿，在你的眼中，这个笼子里的狗，是什麽样子？”
  “很丑，很凶残，浑身长满癣，有一股恶臭……”芮绿说完之後，蓦然醒悟，“裴封，它就在你旁边啊！你难道看不到？！”
  “我看的很清楚。”裴封回答，手指轻轻抚上铁笼，“但是我看到的，却和你的描述完全不一样……这个笼子里关著的，并不是狗。”
  “不是狗，又是什麽？”芮绿喃喃道。
  “是一个人。”裴封用悲悯的目光，望著那架巨大的铁笼，“一个被关在这里足足十三年之久，可怜可悲的女人。”
  “你在说什麽……我，我听不懂。”芮绿只觉得心里升起股巨大的恐惧感，一步步往後退，想要离开这可怕的地方。
  就在这时，裴封望著她的眼睛中，升腾起灿烂的紫光：“想起来吧，请你务必想起来……从你真正的名字开始。”
  芮绿在看见裴封眼中紫光的刹那，忽然觉得头脑变成了一片空白。
  紧接著，无数画面像幻灯片般，一幕紧接著一幕，出现在她的眼前。
  
  ********************
  
  一九八五年，八月流火。
  知了不停的在不远处的大柳树上鸣叫，声音非常大，吵的人心烦意乱。
  七岁的小女孩，顶著头黄枯的乱发，穿著既破又旧的小汗衫，坐在自家砖房的门口，抬头看著湛蓝的天空和白云。
  女孩长的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丑陋。
  又瘦又矮，黑皮肤，宽眼距，塌鼻梁，歪嘴，一双永远肿肿的，半睁不睁的小眼睛。脸上和露出的胳膊上，还有一些瘀青。
  原本这副模样，已经够惹人嫌弃了。更何况，她还是个残疾兼弱智。
  她的双手生下来就是残疾的，比常人细瘦很多，做什麽都使不上力，只能在身前抬起三寸，就是极限。
  此时此刻，她丑陋的小脸上，挂著一个同样丑陋的笑容。
  “啧啧，你看牛家那孩子，傻乎乎的在笑呢，那模样……真没法说。”
  “傻子没心事，那才是真快活，就是她爹妈看著难过。按说，她爹妈都不是什麽坏人，牛老师还是村里教书的，不该得这麽个现世报……”
  不远处，闲来无事的两个大婶，正朝女孩指指点点。
  女孩茫然无觉，仍然望著天，笑著。
  她虽说已经七岁，仍然不会真正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所见，每天睡觉的时间比醒的多。一旦醒著，她便喜欢看著天空这样笑，却没有人知道她为什麽笑。
  一群光著上身，和女孩相若年龄，脊背晒得黝黑的小孩子跑过来，在女孩周围卷起一阵热风。
  “牛爱花！牛爱花！”
  小孩子们把女孩围在中间，大喊大叫。
  女孩的名字叫牛爱花。
  她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名字听起来也再乡村不过。
  “牛爱花，跟我们一起去玩。”孩子群中带头的，是个大约十岁的男孩，居高临下看她。
  男孩长的很神气，皮肤黝黑，牙齿洁白，眼睛明亮。
  牛爱花仰起脸，看著那个男孩，小眼睛里泛出既期待，又畏惧的神色。
  她身体比同龄人瘦小的多，那个十岁的男孩子，对她而言就显得格外高大健壮。
  “疼疼没好……爸爸说……不去……”牛爱花摇著头，胆怯的拒绝。
  “不去的话，就再也不给你糖了。”男孩子俯身看她，瞪大眼睛威胁。
  牛爱花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终於还是站起来。
  “走吧，一起去玩！”
  男孩子振臂高呼，孩子们跟著他，一起朝塘边的空地跑去。
  牛爱花跑的慢，男孩子就牵著她的残疾细瘦的手一起跑。
  她怯怯抬头，偷看男孩子奔跑中的侧脸。
  在她心目中，男孩子高大又强壮，还会给她吃很甜的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虽然，她现在还叫不出男孩子的名字。
  ……
  八月份，正是放暑假的时候。乡里的孩子们没了课业，常常聚集在塘边的空地上一起玩。
  打弹珠，丢沙包，拍洋画……这些都是孩子们爱玩的游戏。
  今年暑假，在这里流行的游戏，是“虫虫爬”。
  “牛爱花，来玩虫虫爬。”为首的男孩子朝牛爱花拍手，满脸笑容。
  牛爱花没有犹豫，趴在了杂草遍生的石地上，仅仅用双肩的力量支撑著身体，以丑陋而滑稽的姿势，在男孩子脚边艰难移动，看上去确确实实像一条虫蠕动的模样。
  一圈小孩转著牛爱花拍手笑，都很开心。
  牛爱花听到他们的笑声，也觉得很开心，於是更加努力的挪动身体。
  她很喜欢玩这个游戏，虽然事後爸爸会打她打的很厉害，告诉她不要玩，但她还是很喜欢。
  因为，这个游戏是她喜欢的男孩子发明的。只有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她才能得到所有孩子关注的目光，让他们开心。
  更何况每一次玩，男孩子都会给她吃糖，很甜很甜的糖。
  “虫虫吃草！”男孩子的眼珠转了转，笑著喊，“吃草才能吃糖！”
  牛爱花听到命令，用力咬了一大口地面上的杂草，嚼嚼吞下去，然後抬起草汁染绿的半张脸，朝男孩子讨好的笑。
  她的笑容，丑陋而卑微。
  孩子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真是个傻子。”
  “老是吃草，没什麽意思啊。”有人朝男孩子建议，“她这麽笨，吃草都吃的这麽高兴，不知道会不会笨到吃牛粪呢？”
  “那就试试看喽。”男孩子回答，朝四周扫了一圈，“喂，你们谁去捡几块牛粪过来？”
  男孩子一声令下，很快就有孩子用树枝叉了几块牛粪过来，放在努力蠕动的牛爱花面前。
  牛爱花闻到粪的臭味，不再动，有些困惑看著面前那堆对她来说，不知何物的东西。
  “虫虫吃土！吃土才能吃糖！”男孩子站在她对面，居高临下的看她，笑容天真而残忍。
  因为粪的臭味，牛爱花犹豫了片刻。但想到糖的甜，想到男孩子的期待和笑容，她还是皱起丑陋的小脸，准备吃一口面前的东西。
  就在这时，牛爱花忽然听到一个很凶的男声响了起来──
  “你们这些坏孩子小心点！又在欺负爱花了！”
  牛爱花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爸爸，顿时吓的浑身颤抖。
  “牛爱花的爸爸来了！快跑！”带头的男孩子大声喊了一声之後，一群孩子呼啦啦鸟兽散。
  整个空地，只剩下牛爱花和她的爸爸。
  牛爱花带著一身的草渍土污从地上站起来，转身面对爸爸。
  牛爱花的爸爸中等个子，样貌平凡。虽然他在村里教书，平时也下地干活，肤色红中透黑。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爸爸咬著牙根，用力甩了她一记耳光，“又笨又难看也就算了，还这麽不知羞耻！别人给个糖，你就连粪都吃？！”
  牛爱花被打的倒在地上，鼻血流出来，沿著下巴滴落，呜呜的哭：“不、不敢了……”
  “不敢不敢，你哪次都说不敢了！”爸爸的怒火更加炽烈，“结果每次别人一叫，就高高兴兴去让别人糟蹋！你究竟有没有点尊严？”
  牛爱花不知道该怎麽办，也听不太懂爸爸的话，只是呜呜的哭。
  她不明白，明明是能让她和大家都高兴的虫虫爬游戏，为什麽爸爸不喜欢。
  爸爸看著这样的她，忽然沈默了，眸中炽烈的怒火，渐渐冷却，化作绝望：“像你这样的孩子……就算长大了，也是一直会任由别人糟蹋吧……既然这样，不如……”
  说完，爸爸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朝塘边走去。
  当她看到爸爸把她朝水塘举起的时候，大哭起来：“不敢了……不敢了啊啊啊……真、真的不敢了！”
  她从前溺过水，残疾的双手又不可能学会游泳。她虽然弱智，但面临生死关头，还是非常清楚这意味著什麽。
  爸爸看了看她，终於咬咬牙，抓住她的腿和腰，将她头朝下浸到水塘里。
  塘水浸没了牛爱花的头胸，她在水中惊惶的挣扎晃动，感觉到冰凉的塘水从鼻腔处倒灌进去，非常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