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灵系列(之二)

  然而她的挣扎无济於事，因为她的身体，被爸爸的双手牢牢固定。
  “再忍忍……再忍忍，爱花，你就解脱了。”在水中，她看到爸爸的面容微微扭曲，眼睛里含著泪水和悲怆。
  爸爸这样对她……会觉得难过吗？
  挣扎了一会儿，她渐渐觉得意识远离。
  她模模糊糊想起来，在她更小一些的时候，虽然她跟现在一样丑，但爸爸还是很爱她的。
  那时候，爸爸从镇上带了一大把洁白的栀子花回来，笑著告诉她，这种花就是她。
  那麽美丽的花，实际上和她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她记得，那把栀子花放在家里，一整天香味都没有散去。
  也许……她真的不该玩虫虫爬游戏，让爸爸生气。
  她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所以她不知道，就在她闭眼的瞬间，一团巨大的黑色的迷雾，从她小小的身体里升腾起来，涌向她的爸爸。
  “这、这是什麽？！”
  他惊呆的刹那，那团迷雾已经分裂成两股。
  一股绞上他的身体，掩住他的口鼻，将他自塘边拖入塘中心。他连大喊都来不及，就这样无声无息沈入塘中。
  与此同时，另一股迷雾温柔的托起牛爱花，将她放置在塘边的石地上，替她引出胸腹中的水。
  做完这一切之後，两股迷雾又合成一股，在牛爱花的身体里隐没。
蜃幻（六）
  牛爱花再度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睡在塘边的石地上，妈妈抱著自己，正在哀哀的哭。
  离牛爱花不远的大柳树下，是用一大块白布盖著的，她爸爸的尸体。
  牛爱花的周围，村里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这个村子本来就不大，如今出了有人溺水而亡的大事，自然是马上家喻户晓，人人跑都出来围观。
  “真可怜呐，牛老师那麽好的人。”有村人长吁短叹。
  “是为了救溺水的爱花吧……真可惜，为了那麽个傻孩子……”
  “别这麽说，再怎麽傻，也是自己的孩子嘛，出事怎麽可能不管。”
  “但是，爱花溺水溺的很奇怪啊，上半身是湿的，下半身却是干的，那是个什麽状况？”
  “谁知道……牛老师人都死了，你就别在那里乱猜了。”
  ……
  村人们在七嘴八舌些什麽，牛爱花全都听不明白，只知道懵懵懂懂的睁著小眼睛。
  妈妈看到牛爱花醒了，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朝她痛哭道：“牛爱花，你爸爸死了啊！为救你死了啊！”
  牛爱花不太清楚什麽是死，被妈妈痛哭的模样惊吓，用力挣扎了几下，挣脱妈妈的双手和怀抱，跑到一旁的大柳树下，探头探脑的躲著。
  “你这孩子……根本一点也不懂伤心。”妈妈伤心绝望的看著牛爱花，“不……你根本就没有心吧。为什麽老牛要为了你这种孩子死啊，将来让我怎麽办……如果是你死，就什麽事情都没了……”
  牛爱花听完妈妈的话，只觉得左胸处，有什麽东西重重撞了两下。
  她虽然听不懂妈妈说什麽，但她听得出，妈妈语气里对她强烈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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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死了，牛爱花家里的日子开始变得难过起来。
  牛爱花的妈妈是三十多岁的农村女人，样貌平平，又带著个丑陋残疾的拖油瓶，不好再嫁。於是家里家外的活计，都压在了她一个女人身上。
  更让人绝望的是，别人家孤儿寡母，拉扯著孩子长大成人，总有个盼头。
  而像牛爱花这样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到她的未来，根本就没有希望可言。
  ……
  简陋的窗户下面，牛爱花靠著墙角坐在地上，抬头望向天空，脸上挂著一成不变的呆丑笑容。
  整整一天，从早晨到夕阳西下，她在家里都保持著这个姿势和笑容，没有变过。
  她爸爸死之後，妈妈从早忙到晚，没有时间再去分心管她，於是每天把她锁在家里，避免她被人欺负。这样对妈妈而言，也比较省心省力。
  对牛爱花而言，除了见不到带她玩的男孩子，见不到爸爸，以及妈妈的改变之外，生活和之前并什麽没有不同。
  夜里，她会做五彩缤纷、有趣甜蜜的梦。那些梦的内容，是世上任何人都没见过的。
  在梦里，她不是残疾，她比村里的小莲还要好看，她拥有一切。她的行动语言和正常人一样，没有任何障碍。
  白天，她就像现在这样看著天空。
  旁人像她那样看天空，只能看到湛蓝的天，以及绵羊般的白云。
  然而她透过这些，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她看到滚滚黄沙中，包著白头巾，骑著战马的人群。他们手中的弯刀，在烈日下闪烁著灿烂银光。
  她看到荡漾的湖心，有垂髫少女乘小船唱著她听不懂的，旋律异常动听的歌，伸出一对素手采摘莲蓬。
  她看到巍峨华美的宫殿里，身著明黄服饰的皇帝，正在摆弄他的机关锺。
  ……
  牛爱花看到的东西很多很多，然而她看到的这些，不被任何人所知。
  那是只为她一个人存在的，虚幻美丽的世界。
  傍晚时分，家里木门被打开的声音，惊破了牛爱花的幻梦。她原本微笑的面容绽出惊恐，缓慢的回头，看到妈妈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拿著农具走进家门。
  自从爸爸死了，妈妈就再也不怎麽收拾打扮。田里的农活就够她忙的了，哪有时间和心情收拾自己。
  妈妈的头发胡乱扎著，穿著男人穿的大汗衫和短裤，光著的双脚沾满泥巴，露在外面的皮肤被炎热烈日晒的又红又黑，本来就不怎麽好看的脸上，干纹遍布。
  “看你这幅见了鬼的样子！”妈妈把农具放在墙边，走到牛爱花面前，怒冲冲把个馒头扔到牛爱花怀里，大著嗓门，“吃吧，吃了早点死！”
  牛爱花连忙用双膝夹住馒头，低下头狼吞虎咽，嘴里发出叭叭的声响。
  因为妈妈每天都在外面忙到焦头烂额，她只得早晚两餐。虽说她整天坐著，消耗不大，到现在还是有些饿了。
  她听不懂妈妈骂她的那些话，但她看得出妈妈迁怒的表情。所以每次妈妈回来，她都既期待又害怕。
  妈妈在一旁冷眼看她，看了一会儿，又别过眼，露出伤心难过的神情，喃喃自语：“这样生活，真是太痛苦了。听说……醉了就好了，就能忘记一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说完，妈妈用粗糙通红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用力拔开瓶塞。
  那是最便宜的，没有牌子的散装白酒。瓶塞刚打开，一股刺激鼻腔的浓烈酒味就散发出来。
  妈妈皱了皱眉，横下心，将瓶口对著嘴，一口气咕咚咕咚灌了半瓶下去。
  她从未喝过酒，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酒劲儿上来的也就特别快。那半瓶酒刚下肚，她的眼睛就红了，头也变得晕晕乎乎。
  拿著剩下的半瓶酒，她迟疑了片刻，脚下打个踉跄，又仰起头，把剩下那半瓶喝了个干净。
  接下来，她把酒瓶放在一边的地上，慢慢走到牛爱花面前。
  牛爱花刚吃完整个馒头，听到妈妈的脚步，有些惊惶的转过头。
  和她正正对上的，是妈妈血红的眼睛，和完全扭曲的黑红面孔。
  “为什麽……要有你。”妈妈以从未有过的蛮力，一把将她提起来，按在墙上，反反复复的嘟囔著，“如果死的是你就好了……如果死的是你，就好了……”
  说完，妈妈扬起右手，用力打起了牛爱花的耳光。
  每打一下，牛爱花就哭一声，连著打了十几下，妈妈的手累了，这才停止。
  “疼疼……疼……”这一顿耳光打下来，牛爱花哭的哽咽不成声，丑陋的小脸皱成一团，大张的歪嘴里都是鲜血。
  看著这样的牛爱花，妈妈反而笑了，笑的心满意足。
  妈妈松开手，任小小的牛爱花沿著墙壁滑落在地上，然後转身，踉跄著脚步，自顾自到床上睡了。
  不一会儿，整间屋子就弥漫著妈妈的微微鼾声。
  牛爱花却不能睡。
  她在墙角将身体缩成小小一团，无法停止哭泣，直至月亮沿著简陋的窗户升起来，将月光照在她的身上。
  这个时候，牛爱花哭的累了，脸上虽说仍旧火一般的灼痛，却慢慢流不出眼泪。
  她感觉到左边的恒牙很痛，於是用舌头小心翼翼的探进去，顶了顶。
  沾血的白色恒牙掉下来，从她的嘴里，滚落在地面的尘土里。
  牛爱花用小眼睛专注看著地上那颗光亮洁白的牙齿，忽然俯下身，将那颗牙齿从地上叼起来，含在嘴里，慢慢滚来滚去。
  虽然没有甜味，但牙齿在口腔里滚动的触感，像是含著糖球。
  像是玩虫虫爬的时候，男孩子给她吃的糖球。
  吸吮著自己的牙齿，牛爱花轻轻眯起眼睛，又红又肿的丑脸上，露出个可以称得上幸福的笑。
  於是这间屋子里，同时响著鼾声和牙齿撞击的声音，诡异非常。
  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
  第二天早晨，牛爱花在微熹的晨光中睁开了眼睛。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睡在墙角，而是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上仔细的被擦洗过，还盖上了小薄毯。
  她听到厨房传来滋滋的煎炸声，懵懵懂懂的坐起来。
  自从爸爸死後，牛爱花就再也没有在家里听过这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