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良岁

想起三爷当日的失约，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哀伤，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他是为了侧福晋。
  侧福晋不知我知道她有过孩子的事情，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些家常琐事，但我清楚地知道她不会只是为了和我聊这些事情才叫我出来。
  “你还没见过想儿吧？”侧福晋看着她身边的小童笑着对我说道。
  这就是兰心姐曾经对我提过的那个孩子吧，我微笑地看看她，眉目清秀，透着一股伶俐。
  “挺好的。”我说道，想儿抿唇一笑，转脸儿看着侧福晋。
  侧福晋赞许对她一笑，对我说道：“想儿很听话，做事也利落。有的时候看着她，我常会想起你来——也会想起那些过去的日子。”她声音渐小渐低，以一声叹息作了结尾。
  那些过去的日子，不止对她来说难以忘怀，对我来说更是如此。像一个束之高阁的盒子，静止不动，落满尘埃，却会在你打开它时刺痛你的双眼。历历在目的往事，如泣如诉的情仇，桩桩件件原来我记得都这么清楚。
  我陷入了回忆里，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我以为你也会把这些都忘了呢。”她忽然说道，语气中有些欣喜，带着欣慰，似乎还有点庆幸。
  我不动声色抬眼望她，她收敛笑容脸上显出悲伤的神情，手指无意识地轻抚杯口，用不自信地语气轻声说道：“那个时候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重新找回勇气与信心，巧巧，我一直都很感激你。”
  她美丽的眸子里泪光闪闪，我却恨不得刚才没有嗯那一声，此情此景是多么的似曾相识，那一天不也正是她，用这样的表情和语气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巧巧我一直都很谢谢你，在我心里，我一直把你视作我的姐妹。可是，结果是怎样呢？裹了一层甜言蜜语的利用。
  我微微一笑，看着她任由她尽情表演。
  她晶莹的泪珠滑过她美丽的脸庞，她伤心地说道：“巧巧不知道，我才失去了一个孩子。”她嘤嘤低泣，她身边小童也不时用袖子擦着眼泪。
  半天，她红着眼眶哽咽说道：“八爷怪我没有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你知道八爷他一直都想要个孩子的。”
  我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我知道这个无缘尘世的孩子不仅八爷殷殷期盼，对一心指望凭借这个孩子挤掉大福晋在八爷心中位置的侧福晋来说，更是无比重要。而失去了这个孩子，不但让她的希望落空，更让满心欢喜的八爷白白高兴一场。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但是，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仅仅想我安慰她几句么？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安慰。
  让想儿出去，她擦干了眼泪，紧紧抓着我的手对我说：“我知道你从前一直在为八爷做事，安九思说你摔坏脑袋不记得了八爷也许信了可我一点都不信，你一定是为了三哥才让安九思说这样的话，我说的对不对？”
  “可是，你不能只为了三哥想不为我想啊！你不知道我在八爷面前保证过你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现在你却说你忘了说你不愿意再为八爷做事了，巧巧你不能再在我的雪上加一层霜啊！”
  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对我的指责，我在心里冷笑一声，说道：“侧福晋您在说什么奴才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当初是您要奴才好好照顾三爷的，现在怎么又说让奴才为八爷做事呢？奴才真是糊涂了。”
  侧福晋惊讶地看着我，良久，她收起难过的表情睨着我冷笑一声说道：“是我想错了么？现在看来你这一摔不只摔坏了脑子，更摔掉了一颗忠心。”
  我平静地望着她，淡淡说道：“奴才一直以为您把我送给三爷的理由，是您对奴才说的，为了奴才好，可现在看来却似乎并不是这样。也许对您来说奴才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可是若是这件事情被三爷知道，要是让三爷知道原来他最疼爱的侧福晋竟然一直在暗中帮人害他，不知道他会怎样伤心呢。三爷他，可是一直都很关心您的。”
  侧福晋睁大了眼睛，紧盯着我恨声说道：“巧巧我真是看错了你，当初真应该让你和那个该死的宫女一起流放出去，也就没有今天，竟然被一个低贱的奴才威胁的事情发生！”
  想起莲心，我凄凉笑道：“是啊，您当初真应该那样做的，那样的话，今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站起身，我对她一福，说道：“奴才的脑子不好使，刚才的话奴才已经通通不记得，奴才只记得您对奴才说过，要奴才好好照顾三爷这句话。主子请放心，奴才一定会按照您的话去做的。请主子保重，奴才告退了。”
  推开门，正要走出她的视线，她却叫住了我，我转身看她，她却又不说话，这样子颦眉沉默了很久，她才终于做出了什么困难的决定似的，抬起头看着我认真说道：“好，就像你说的，你不记得我今日说过的话，我也当作没有再见到过你。还有三哥——好好照顾他。”
  “知道了，请主子放心。”我点点头。
  月亮不会回答人的问题，也许是因为它在天上看到了太多太多人世间发生着事情，知道发自内心的困惑只有用心去感受去经历才能寻找到真正自己所需要的答案。
  要用眼睛，用心去看，公公说过的。
  不需要太多言语动作，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你就能看到蕴藏在其中的深刻的感情。就好像我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是习惯隐藏感情的人，而他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在零碎的画面中，总会有这样一闪而过的瞬间，他默默地看着她，爱意背后藏着一份深深的歉意，或者，他呆呆地什么也没有看，眼中却流露出那样一种复杂的疼痛。
  我微笑，难道只有他是如此么？在脸上这道浅色伤疤的背后，又掩藏住了什么呢？只要是爱，不管以什么样子的形式，总会留下痕迹。谁能想到，当初那一次眼神的交汇一个笑容的绽放，会让人慢慢深陷到今日这种爱亦痛苦恨亦痛苦的局面里呢。
  这样的爱恨之间的拉扯太辛苦辛苦到人都要被撕裂一样，所以我选择了跟随心的感觉去爱他，尽管明明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令他更恨我。
  今晚是十五，又一个十五，但今晚没有月亮，所以没人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又圆了一些。抬头看不到它，心里有一点空落落的，我深呼一口气环视下四周，笑自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夜深了，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忙忙碌碌地过完这一天，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却又睡不着，悄悄爬起身来穿好衣服，大抵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会跟人一辈子吧，谁不找的时候总会来到花园里，静静地看着它们，心里面所有烦恼的事情就会暂时忘却。
  六月了，很多花都开了，没有月亮的晚上，它们显得格外模糊不清，就像一个一个的剪影，安静而独立的存在着，绽放着。花开得再美，一季过后，总也凋零，好像最初时的爱情，全心全意地付出最诚挚的自己，不去管对方有没有欣赏。
  人的爱情虽然不像花的爱情那样，一生只得一次，但最初的爱总是最难以忘怀的，是落在心上最初的一笔，即使后来心里写满了字，这一笔也不会被覆盖上，因为它占据着心里一个很特别的位置。
  卿颜是三阿哥心上的这一笔，夫人是后来的一个字，而我只是意外溅上去的一个墨点，这种感觉很熟悉，从掖庭里来到储秀宫的时候，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还有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出现了，我很意外，站起身来揉揉眼睛。他笑了，拿着瓶酒往我这边走来。
  蟋蟀唧唧吱此起彼伏地叫着，方才不觉得吵，现在却觉得这声音让人心都慌起来。请了安想走，他却坐了下来并拉着我让我也坐下。我静静地看着地上，耳神经却绷得紧紧的，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淡淡的酒香飘了过来，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我试图抽出来可他却握的更紧。
  “两个月了，”他说，“我知道今晚你会睡不着，我也是一样，也还记得那个约定。”
  “但今晚没有月亮，就像这个约定，已经失效了。”想起那个有月而无他的夜晚，我说道。
  感觉他在看我，我把手抽了回来。半天，他叹口气笑了，有些无奈地说：“我有点搞不清楚你们女人，而这其中最让我弄不明白的就是你。巧巧，你真的是因为公公的事才决定和我保持距离么？还是你在意的其实是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你在乎的是那一晚我的失约？”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是故意不去的。那晚，我接到消息，卿颜的孩子没有了……”他苦笑一声，“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卿颜在我心里有多么的重要。我知道我应该放下，早该放下，我也以为自己做到了，可是当事情真的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到底还是不能。即使不能去看她，也要等到接到她平安无事的消息才能安心。但是巧巧，这并不等于我不在乎你，你和她是不一样的。”
  “我懂。”我说道。
  “但是我不懂，今晚，就让我听听你的心里话好不好，我真的很想知道。”
  他的语气很诚恳，是我一直拒绝不了的那种诚恳，我抿抿嘴唇掩饰内心的慌张。
  “告诉我，好不好？”他又用那种语气说道，让我的眼睛都酸楚起来，喉头也开始发紧。
  他轻轻擦去我的泪，说道：“那天你问我我是否爱你，我没有回答，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自己对你，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感激、怜惜、同情，一开始的时候只有这些，但后来公公去世，你被八爷送到我这里，我知道你是他安插进来的耳目却一再地维护你，我以为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