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良岁

第41章


  先生笑起来:“可现在糊涂起来的却又变成了你——你该知道三爷这两日心情有多么的不好,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三爷为了一个女人而苦恼烦心的样子了。虽然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但我想你在三爷心里的重量,绝对要比你自己想的多得多。”
  是夜。
  我款步走到他身后轻轻蒙住他的眼睛,他站在那里不动,只冷淡问我要做什么。我轻轻说道:“三爷,能不能也失忆一次,忘记这件令人生气的事情,就好像是,让时间倒回去一点。”他静了半晌,终于叹着气转过身子抱住我,说:“这种失忆,我只答应你这一次。”
  感受着他温暖的气息我笑容甜美而满足。在床榻间他将先生和李大人之间的恩怨讲给我听,三爷说这件在康熙十九年曾闹的沸沸扬扬的事情在京城里并不算是秘密。事情缘起“三藩之乱”,当时先生被迫依附了叛贼耿精忠,后因此事在康熙十七年被徐宏弼诬奏被定下了死罪,若不是知悉先生为人的刑部尚书徐乾学再三为先生开脱才蒙赦免了死罪,此刻先生早已是冤死的枯骨一具。
  先生能体会你无可奈何的境地,是因为他也有过一段相同的岁月。那时他与同榜进士李光地相约,由他假意依顺留在耿精忠身边做内应,而李光地则将写明实情的密疏封于蜡丸之内潜携进京上呈朝廷。可谁能想到在康熙十四年耿精忠败势已成的时候,在李光地上呈的密疏之内,却删去了先生的名字。
  李光地平步青云,先生锒铛入狱,先生一生磊落自认以诚待人,人亦已诚待我,可这样坚定的信任却被自己的“生死之交”毁坏殆尽。先生于悲愤中写成《告都城隍文》,将欺君卖友的李光地的丑陋行径揭露在了世人面前。
  朝廷中众说纷纭,几位有德望的大人皆对先生表示出了同情,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李光地终于具名上奏皇上请求宽免先生,可这次奏疏再次回避了密疏乃他与先生两人共同商议之实。先生一颗诚心被昔日友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刺伤,带着累累的伤痕踏上了流放的路途。
  百经周折,先生终获安定,可先生恐是一生都无法原谅那个背信弃义的“友人”。流放其间父母先后去世,陪伴在自己的身边的妻子也在流放之地亡故,这种深仇大恨岂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可事与愿违,先生不久前的奏疏仍是被压了下去,申诉依旧以不了了之收了场。也许是意冷心灰,也许是暂时搁置,先生这次散心回来只说他今后不会再想这件事情。
  “巧巧,你能猜到先生这次去了哪里吗?”三爷最后问我。
  “我想,先生是去拜祭亡妻了。”我说道。
  三爷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说:“至情至人,重情重义,却往往被伤得最深。先生心里的哀痛,都源于一个情字。”
  我静静听着,凄冷的悲哀蔓延了全身,我不禁紧紧地抱住了他想要寻求一点温暖,他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柔情在如水夜色中微漾。
  炮竹声响,年关过后,我迎来了出宫以后生活得最为平和幸福的一年。
  康熙四十六年,三爷督建的熙春园正在他和一干有着巧思的门客的精心设计之下有条不紊的慢慢成形着。
  这一年里,三爷几乎是将心思全都扑在了这项工程之上。四爷十三爷亦很忙绿的样子,来往的次数越来越少。
  八月未央,圆月过后,又到了这个旧日情意涌上心头的日子。就着月光拿出这个珍藏许久的荷包,曾经鲜亮的颜色早已暗淡,可这沉甸甸的红却是心口一颗朱砂,故人远去,但当日我与她相约定的事情我始终牢记。
  夏末秋初,待秋意渐浓时,新辟的花圃中所种的报君知就要开花。选花种的时候三爷曾问,这么多菊花中,为何就挑了它来种,是你的心里有话想要对我说么?我笑笑要他猜,他却说我心里的秘密太多他猜不出是哪一件,但有一件事情他已经为我做到。
  渐凉的风吹过我的发际,他背对我站着,阳光照射下窗格的影子落在他俊逸的脸上,他伸出手来轻抚我脸上月牙儿般的浅痕,说我在睡梦中对他讲了一个故事。当他说他已经帮我找到了莲心的家人的时候,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着的事情。
  荷包送出,他了却了我多年的心愿,却不要我的一句谢谢。站在花圃前他拥着我,在我耳际对我说,他终于也能为我做一件事情。越过他的肩头我看到报君知黄色的花苞悄然初绽,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康熙四十七年,我怀上了三爷的孩子。他高兴地一把把我抱了起来,却又害怕伤到了孩子似的忙地把我轻轻放下。
  历时三年,时值今日熙春园也不过才建成一角,要完成这样浩大的工程谈何容易,但我却因此而心生欢喜。这偷来般的时光我是多么地想把它藏起,好让它就这样一直一直地持续下去,但惊天霹雳不预期地在我耳边响起。
  手中织了一半的小袜子掉在了地上,我愣愣地看着他,问他刚才说了什么。三爷便又说了一遍,说今年十二月五日是额娘五十五岁的寿诞。他上奏皇上请求将宴席设在熙春园中已经建成的素月园里,而皇上准奏了。
  他说巧巧你不高兴么?额娘她一直很惦记着你。看着他如沐春风般的样子,我却像身置冰窖中一般,瑟缩不已。抚上已经隆起的肚子,将眼泪默默咽了进去。高兴,怎么会不高兴,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我听到自己这样对三爷说。
  今年的秋天来的真早,花圃里的报君知又要开花了。报君知,可三爷不会知道,在这些美丽的金色花朵之中,竟蕴含着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剧毒。
  看着熟睡在我身边的三爷,我在他的脸上落下了轻轻的一个吻。
  报君知,三爷,我的心,你会知道么?
  君可知否
  我觉得老天爷一直喜欢和我开玩笑,只是这些对它来说不过尔尔的玩笑开在我的身上却有着剧毒般令人痛不欲生的效果。
  十月怀胎,如今已是第五个月份,我掰着指头将日子数了又数,希望自己算错了但我没有算错,这个孩子会出生在大雪纷至的十二月,是十二月。
  十月的天空晴朗的不见一丝浮云,我抬头望着这样的天空微微地笑了,当事情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人们只能选择接受。
  从那一天起我不再抬头仰望天空,因为我终于知道不管是朗朗晴空还是浩瀚星河,它们都看不到根植在人们心中的悲伤与绝望。它们只会无关痛痒的在上面看着蝼蚁般的人,看他们在人世间奋力地挣扎。
  从金色的花瓣中提炼出了金色的汁液,小小的瓶子,打开来芳香四溢沁人心脾。我收起了针线不再为腹中这个孩子的降临做任何迎接的准备,因为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去保护他。原本那个计划,在事发之前将这个孩子偷偷送走的计划注定无法实现。
  “宝宝,和娘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我轻轻摸着肚子对腹中的孩子说,他似乎真的听到了,抗议似的踢了踢腿,踢在了我这一颗因为爱也因为恨而变得千疮百孔的心上。
  我把公公留给我玉镯让宗学里的小春子转交给安大人,小春子问我要不要给大人带句话,我想了想,只说让大人放心,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情。
  十一月,天已经冷起来了。三爷对我呵护备至,生怕我有一丝闪失。看着他为了我这么担心的样子,我总是忍不住想哭,他们以为我哭是因为怀孕实在辛苦,三爷也以为是这样但其实并不是,我哭是因为我舍不得,我舍不得离开他。
  我在一根绳子上打了十个结,每解开一个,就代表又一天已经过去。三爷说你怎么知道孩子会在那一天出生,我说我就是知道。我没有说出口的还有这一句话,就是三爷你知道吗,有些死结已经因为岁月的挤压而变得再也打不开,只能用剪刀把它生生剪开。
  当最后一个结扣被解开的时候,那个我恨了很久的女人终于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清淡如菊,高雅端庄,她看着我的眼睛里依旧盛满了温暖的笑意,她悦耳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但都是表象,都是假象,我已经不是那个会轻易听信她的话,被她编织的谎言欺骗过去的孩子了。
  我恨了她多久,这恨就同样折磨了我多久。今天,就让一切随着这杯我为她精心准备的香茶而做个了断吧。
  我微笑看着坐在我面前的女人喝下了这杯代表了结束的茶,我微笑看着她离开我的房间。望着渐渐关上的门,我还可以听到门外远处,三爷为贺寿和请到家中的戏班唱戏的声音。
  锣鼓喧天,我强忍着腹部剧烈的疼痛,用锋利的刀在手腕处划开一个深刻的口子。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在水里开出了一朵红色的花朵,花朵快速地绽放开来,很快就把一盆干净的清水染成了深红色。
  我静静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涣散,可往事一件件浮上了心头,清晰地仿佛是在昨天发生。如果一切停留在你我初次相遇的时候该有多好,我只要那一个瞬间,你温柔地看着我,对我微微笑着,而我羞怯地低下头,偷偷在心里画出你的模样。
  三爷,原谅我的自私,也请你原谅我没有跟你说一声,就决定要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在爱恨中活着,煎熬着,真的很累很辛苦,我不能想象这个孩子若是出世,他将要面对的会是一个怎样残酷的世界,但我可以想象到那个时候,今日我所经历过的种种感受,你和这个孩子都会再经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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