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16章


  曾经有人问过苏蕴明,愤怒到极至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当时老实地回答不知道,她觉得愤怒是一种除了消耗能量别无建树的无意义行为,有时间和体力愤怒,不如做些实事,消灭让她愤怒的对象。
  但现在她知道了。
  愤怒到极至,是一种既冰凉又灼热的痛苦,仿佛赤脚站在冰上,却又被雄雄烈火焚烧,你的心是冰冷的,你的身体却是滚烫的。
  她不再挣扎,放松了身体,顺从地由着她们折腾,被捞起来后,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满,反而微笑着道谢。
  她的脸上带着被热气蒸出的红晕,笑容显得有些羞涩,水波盈盈的眼眸挨个盯着几人看过来,心里默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见她谢得诚恳,八人很久不见如此识时务的新贵人,互相使了眼色,有人就笑道:“苏姑娘一看便是有福气的,将来别忘了我们这些下人才好。”
  “放心,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徒。”苏蕴明伸展双臂,让她们在裸身外裹上白色长及脚裸的薄衫,她闭上眼,轻轻地笑着,道:“诸位所赐,他日必有厚报。”
  承露阁在魏王府东面,苏蕴明坐进小轿,晃晃悠悠地沿着九曲长廊向东而行。
  今天依稀是十五,天上一轮明月,清冷冷的月光铺了一路,如九天外降落的雪。
  “吹灯秋月明,空照一天雪。”苏蕴明从小小的轿窗里望着天上的月亮,耳边是小轿“吱嘎吱嘎”有节奏的摇晃声,她忽然想起初到京城,第一次算卦时借用的这句诗。
  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回忆却仿佛褪色的旧照片一样模模糊糊,倒是更早一些,落霞村的日子越来越清晰。
  聂阳小兔子一般乖巧的笑脸,小时候总爱扯着她的袖子,仰着头叫她姐姐。
  后来长得与她一般高了,开始变声,愈发不爱说话,只有逗他逗得急了,才会扯着她的袖子哀求,姐姐姐姐。
  ……
  小阳,你要给姐姐力量。
  小轿停在月洞门前,门内几竿修竹,怪石嶙峋,映在粉白的墙壁上,倒像一幅极风雅的画。
  侍女扶着苏蕴明下轿,踩在白石铺成的小径上迤逦前行,白石反射着月光,真如踏月而而来。
  陈玚隔着窗户看到她们时,便想起一句诗:“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他心情甚好,又想起李太白这首诗最后两句:“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他当下回头,一叠声吩咐:“去拿酒,等等,不要别的,就要前年中秋我亲手埋的那坛‘秋露白’,我院子里那棵老桂树的根下,去起出来。发什么呆,快呀!”
  早有仆役飞也似地奔去,他满意地在室内踱了两圈,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下意识挺了挺腰,道:“进来。”
  门被无声地推开,苏蕴明低着头走进来,侍女自觉退到门外,房门又轻悄地合拢。
  她抬头环视了一眼,与她想象中不同,所谓承露殿并没有充满淫靡气息,反而布置得雅致素净,到处是月白色的帷幕,东边墙上一整排窗户都开着,月光无遮无拦地透进来,铺了满地银霜。
  陈玚背对她站在窗前,披着和她一样长而单薄的白衫,月光透进白衫,能清楚地看见宽肩蜂腰窄臀,两条笔直的长腿。
  苏蕴明站在远处,以审视的目光研究陈玚的身形轮廓。
  她想起为他治伤那夜,那一整背毫无瑕疵的皮肤,白皙光洁如美玉。
  她决定给他打九十分。
  平心而论,陈玚的脸和身材都是苏蕴明喜欢的类型,换一种情况,她或许不介意跟他来个一夜情,充分享受纯感官的愉悦。
  但是绝不是现在,绝对不行。
  苏蕴明一直自认理性,人总是看不到自己的缺点,她的任性执拗,她的旁人看来或者莫名其妙的坚持,说到底,不过如夏依依那一巴掌,只为了三个字。
  凭、什、么。
  她可以理解陈玚强迫她入府,关她禁闭,把王生义从她身边夺走,因为她设身处地想过,换她在陈玚的位置,以安全第一的原则,她或许做得更过分。
  看吧,她很理性,她甚至平心静气地试图讨好陈玚,希望他能念在她好歹救过他,稍微提高一点点她的待遇。
  而结果呢,她等来了什么?
  侍寝?妓女都有资格选择恩客,魏王爷一句话却直接把人洗涮干净了送上床,根本没问过她本人愿不愿意。
  凭、什、么。
  苏蕴明盯住陈玚的背影,细细体会着令她身在冰火两重天的愤怒,她的目光在室内游曳,从墙角半人高的绘着白鹤双桃图的立瓶,到花梨木的桌面上一只淡描缠枝花卉罐,甚至是西面长案上花鸟纹的笔筒,狩猎图的琵琶尊。
  不知哪一个挥起来比较顺手,更容易将沙猪男揍成猪头?
  陈玚等得久了,身后的女人却不像他其他姬妾一般主动贴上来,连半点声音都没有。他微有些焦躁,又不得不端着王爷的架子,咳嗽一声,缓缓地回过身。
  苏蕴明暗暗叹口气,垂着头,慢慢地跪了下来。
  苏蕴明反复衡量,要摆脱目前的窘境,一是她撕破脸大闹,后果是陈玚恼羞成怒,她的下场堪忧。二是她放低姿态,装可怜以情动人,根据她和陈玚有限几次打交道来看,他并不像完全不讲道理。
  她选了第二种。
  陈玚眼看着她跪了下去,白色衣衫长长的下摆堆积成一朵云。月光从他身后透进室内,她却跪在月光之外,低低地垂着头,看不见表情。
  他慢慢伸出一只手,垂眸盯着掌心中如霜似雪的月光,似乎也有一股如霜似雪的寒意沿着指尖蔓延而上,直刺入心。
  苏蕴明仿佛惶恐到了十分,跪在那里缩成一团,抖抖索索地道:“请王爷恕罪,妾身姿容平庸,且已为人妇,没有资格侍奉王爷。”
  她想到先前讨好他得来的可怕后果,为了避免自我感觉太好的魏王爷以为她是欲拒还迎,决定把话说得越白越好,又道:“先夫与妾身青梅竹马,鹣鲽情深,虽先夫早丧,妾身不敢有负。”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她吟罢,重重地磕了个头,道:“还望王爷成全。”
  空气中一遍沉寂。
  她等了许久,许久等不到回应,若不是刚才亲眼见到陈玚立在窗前的背影,她会以为承露阁里只有她一个人。
  苏蕴明心下忐忑,想要再补充几句,又怕言多必失,反而激怒了陈玚,只好继续低着头,无声无息地跪在当地。
  也不知跪了多久,膝盖被坚硬的地面硌得生疼,双腿血脉不通,像有万千只蚂蚁在皮肉里钻来钻去,酸疼麻痒齐全。苏蕴明倔脾气上来,心一横,硬是一动不动地撑着。
  身后蓦地传来敲门声,有人小心翼翼地道:“王爷,您要的酒来了。”
  酒?苏蕴明微有些愕然,不知为何,她很难将陈玚的形像与酒联系到一块儿,他似乎更适合在春日阳光充足的窗下,读一卷诗书,品一盏新茗。
  她旋即苦笑,女人真是感官动物,事到如今居然还会被外表欺骗,这男人看起来还不识人间烟火,还禁欲呢,真相是她苦哈哈地跪在这里。
  脚步声终于响起,从窗前慢慢地走近,在她身畔停了一停。
  苏蕴明将身体伏得更低,闭上了眼睛,屏息以待。
  什么都没有发生。
  脚步声移向门边,门被拉开,扑进来的夜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与月色的气味。
  “王爷,您的酒。”
  “砸了。”
  “啊?”
  “我说‘砸了’!” 陈玚的声音陡然拔高,在阒静的夜里如惊雷乍现,苏蕴明浑身一颤,便听到“哗啦”一声脆响,清冽的酒香弥漫开来。
  她忍不住回过头,看到陈玚穿着白衣的背影,有风迎面吹来,他的长而软的衣摆被风鼓荡了起来,像一朵云。
  他被这朵云簇拥着,一步一步,走进夜色中。
  侍寝事件便这样有惊无险地了结,苏蕴明的日子却渐渐好过起来。
  她那天夜里对陈玚说的话被当值的侍女听得清楚,小姑娘先惊于她胆敢拒绝王爷,后被她对“亡夫”的一片深情打动,红着眼睛告诉了她的小姐妹,对方再加油添醋一番,没过几天,口口相传到最后,苏蕴明的悲惨身世也掺进来,统合成一出年度狗血大戏。
  当轻雪推开院门,和颜悦色地宣布她从此可以自由出入,苏蕴明手一抖,一滴墨汁从笔端滴落到纸上,废了将要写满的一页佛经。
  自由,只有失去才知道有多珍贵。
  轻雪给的自由比她想象得更多,苏蕴明不但能出入所居的院落,甚至可以在向她申领腰牌以后离开魏王府,日落前返回。
  院门再没有加锁,轻雪安排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头过来,苏蕴明让她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帮她把写好的两个字贴到门楣上。
  那两个字是:“随园”——随心所欲,园中之园。
  她没有兴趣去逛魏王府,虽然站在院门外遥望,处处琼楼朱阁,花团锦簇富贵荣华,步步皆可入画。
  但那都是人家的,就像那背后掩藏的也是人家的脂粉血肉,人家的寂寞悲苦。
  与她无关。
  时隔接近两个月,苏蕴明第一次踏出了魏王府。
  她乘一顶小轿,从侧门出来,轿旁跟着的丫头问她去哪里。
  去哪里?苏蕴明茫然地问自己,这天下虽大,她又能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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