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18章


  苏蕴明抽出那张纸,却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方胜,纸质雪白,不像银票,倒像她用来誊写经文的玉板宣。
  她沉吟了一会儿,隐约猜到了什么,慢慢地拆开方胜。
  马车驶得越来越快,车帘翻飞,不时能看见愈渐明亮的天空,苏蕴明将方胜拆成一张白纸,铺到车厢壁上,伸手轻轻抹平。
  纸上只有一行字。
  苏蕴明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皱眉似在思索,蓦地眉头展开,嘴角微微含笑,转身从包裹里取出笔墨,在这行字旁另添了一行字。
  字还没写完,前面拉车的马儿“咴——”一声长嘶,马车陡然转向,她猝不及防,半边身体从车厢里颠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苏蕴明及时攀住车厢边缘,翻身滚进车厢,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又剧烈地颠簸一阵,渐渐平稳下来,苏蕴明趴在车厢里喘顺了气,慢慢支起半身,撩开车帘朝外看。
  先看到车夫的位置上空着,又听到说话声,她循声转头,看到车夫背对着她与两名青色劲装的男子讲话,对面极近的地方停着有些眼熟的另一辆马车。
  苏蕴明本打算就此下车,但她现在女装打扮,又有陌生男子在场,她虽然不在意,不得不顾着魏王府的面子。
  考虑了一会儿,她还是缩回车里,只留着一条车帘的细缝往外看。
  几人很快结束谈话,两名青衣男子退开数步,车夫向他们鞠躬作揖,倒退着回到马车上。
  苏蕴明忽然看到对面的马车车帘也掀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手,白得像整块玉雕而成,却又分明该是男子的手,指节修长清瘦,拇指上还带着一个碧汪汪的扳指。
  马车里那人出声道:“延禧。”
  两名青衣男子之一即刻回身道:“在。”
  那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苏蕴明听着,似乎是年轻男子的声音,却有些沙哑,像是碎玉里混合了粗粝的石末,要费力才能听清。
  “回殿下,”青衣男子延禧道:“是魏王府的采办马车,刚才拉车的马受了惊,现已安抚了。”
  那只搭在窗框上的手移动了一下,车帘掀得更高,苏蕴明料想他在看这边,对衬着她也在偷看,倒是有趣。
  “马匹虽是牲畜,却也有七情六欲,可见神佛造物,非独钟于人。”那人叹了一声,道:“既是二哥府里的,便让他们先行吧。”
  他的声音虽然不好听,语气却柔和可亲,且通情达理,苏蕴明听他叫陈玚二哥,大圣朝在陈玚之下的皇子只有她遇到过两次的三皇子陈旸,不由地对这位至今没见过正脸的特权阶级有了几分好感。
  车夫战战兢兢地道:“谢三殿下。”又连连作了好几个揖,才抖动缰绳,驾御马车离开。
  带有魏王府标记的马车驶远,延禧眼尖,见地上遗落了一张纸,俯身捡了起来。
  “殿下,”他呈上那张纸,道:“像是魏王爷的笔迹。”
  那只玉雕般的手接过纸,迎风展开,清楚地显露出纸上写的两行字,第一行果然是魏王陈玚圆润端方中隐藏锋锐的字迹:“人问佛陀:女子以情动我,诓我钱财,我该如何寻回?”
  另一行字却秀气许多,笔意笔力都颇有不足:“佛陀答曰:你寻的是钱财,还是心?”
  入宫
  马车又驶了一段时间,苏蕴明后知后觉地发觉陈玚写给她的信丢了。
  更晚一会儿,她发现马车并没有在集市停下,反而穿进一条笔直的无人巷道,苏蕴明探头问了几声,车夫恍若未闻,反而鸣响鞭子,车速陡然加快,苏蕴明跌回车厢内,听到马儿撒开四蹄,敲击着地面“砰砰”作响。
  一柱香后,马车停了下来。
  苏蕴明被颠得狠了,总觉得身下仍在剧烈起伏,趴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支起半身,没有了马蹄的敲击声,只觉身周静得出奇,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想到这点,苏蕴明爬过去一把撩开车帘,车夫的位置果然没有人,拉车的马儿安静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温驯,轻轻喷了个响鼻。
  苏蕴明满腹狐疑,拿了包裹跳下车,环视了一圈,发现身在一条东西走向的巷道深处,两头望去都只能看见绵延到目力尽头的青色巷壁,墙后似乎住着人家,南边墙上有一道朱漆小门,墙头不高,攀出几枝青嫩嫩的细条,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
  几乎在苏蕴明刚看到这道门,门便开了。
  门后立着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朝她福了一福,娇声软语地道:“奴婢存善,苏姑娘请进,家主母恭候已久。”
  如果刚开始苏蕴明只是模糊地猜想,从朱漆小门入内,沿着花丛中一条小径到达一处凉亭,见到丫鬟口中的主母之后,她有百分之九十肯定自己是对的。
  那是位看来只有二十出头的美貌女子,安坐在亭内石桌后,姿态雍容,眼瞳中隐隐有看透世情的倦意,所以苏蕴明猜她的实际年龄应该略大几岁。她一身衣裙只有七成新,满头青丝挽成代表妇人的髻,耳垂没有戴珠,全身上下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是右手袖边半露出的一个通透的玉镯。
  饶是如此朴素的妆扮,却半分不减这女子的风采,只觉高华出尘,苏蕴明看着她,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如此人物,又能令魏王府的车夫假装采办将她运来此处,还能有谁?苏蕴明想到轻雪很可能也听命于她,心头微微发酸。
  她后退一步,撩起衣摆跪了下去。
  “民妇苏聂氏,拜见王妃娘娘。”
  “苏姑娘请起。”魏王妃的声音温温凉凉,这夫妻俩一个毛病,都无视她自称“民妇”,硬要叫她“苏姑娘”。
  苏蕴明依言起身,最近辛苦了她的膝盖,都快跪出茧子了。
  魏王妃颔首示意,亭内的侍女整齐地蹲身行礼,悄没声息地鱼贯退出,只剩下接引苏蕴明入内的存善。
  “苏姑娘请坐,”魏王妃温言道:“听闻你是信阳人,我正好有些产自信阳府的白毫,请姑娘陪我尝一尝。”
  苏蕴明对她行了一礼,坐到对面的石墩上,两人一起望向亭外,存善不知从何处搬出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炉上坐着一壶半开的水,白腾腾的水蒸气冒出来,又很快弥散成虚无。
  苏蕴明看得出神,忽听魏王妃道:“我绕过王爷,大费周折地把你请过来,姑娘心中想必有所疑惑。”她侧头看着魏王妃,后者面容与语调同样平静,仿佛闲谈一般道:“实不相瞒,本宫是要对姑娘不利。”
  这是魏王妃第一次自称“本宫”,苏蕴明明白她的意思,即她所言的“不利”是站在王妃的立场不得不为。
  她对魏王妃的气度颇有好感,当下也不再拘泥,直接问道:“是我做错了什么?”
  魏王妃摇首,道:“姑娘救了王爷,身为妻子,我只有感激。”
  “还请娘娘明言。”
  魏王妃转过头,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听到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响。
  水开了。
  滚水冲在莹润的白瓷杯里,根根带着白色绒毛的细芽竖立起来,悬浮在杯中,迅速泛起亮晶晶的小水泡。
  茶香从若有似无渐渐浓郁,萦绕鼻端,两人皆深吸一口气,同时道:好茶。”
  这一声出口,两人都是一笑,一点点针锋相对的敌意如水蒸气一般消弥无踪。
  耐心地等着白毫泡开,苏蕴明听到魏王妃问:“不知姑娘可听过太宗和今上的故事?”
  她还真听过。从信阳到端桓的路途遥远,乘客们无聊讲故事,讲得最多的除了大圣朝开国太祖金戈铁马的激战,便是太宗与当今皇帝,两代大圣朝天子的痴情狂恋。
  太宗与今上本为兄弟,太宗伤心爱妃惨死,毅然削发为僧,传位于当今皇帝。孝端皇后是本朝国母,六年前病逝,传闻皇帝悲痛欲绝,不肯让后棺下葬,数着日子等皇后回来。太后为缓解皇帝的哀思,改元元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魏王妃吟罢,自失地一笑,道:“昨儿听到戏里这段话,一时感触,倒记下了。”
  苏蕴明默默地欠了欠身,端起茶杯,茶汤已转成明亮的黄绿色,将茶杯移至唇畔,轻轻啜饮了一口,只觉甘芳满腮。
  “王爷对女色向来寡淡,府内的姬妾倒有大半是摆设。哪怕是摆设,我即是主母,这些摆设便都要登记造册,由我辖管。断没有越过我,直接给轻雪下令,安排一个无名无份的民女侍寝的道理。”
  魏王妃依然平静地道:“从那时我便知道,王爷对姑娘动了真心。”
  苏蕴明手一抖,放下茶杯,起身,又跪了下去。
  “对不起。”她真心诚意地道,羞惭得无地自容。她不认为陈玚动心有她的错,但她对陈玚由恐惧厌恶到渐生好感却是事实,当拆开方胜,想通了那句借佛谕暗传的情话,她心中分明是欢喜的。
  苏蕴明在感情上很有些洁癖,这也是她多年来只交过一个男朋友的原因,对她来说,只这一念生,便是错。
  魏王妃叹道:“太宗和今上都是情种,王爷与他们一脉相承,却素来冷淡,我原以为龙生九种各不同,如今才知……苏姑娘,自那夜后,王爷再没有碰过任何姬妾。”
  她缓缓站起身,垂眸看着苏蕴明低埋的颈项,只要一刀下去,这个夺走他丈夫心的女人便能永远消失在世上。
  ……过后呢?她不了解她的丈夫,或者说,她不了解陈家男人对感情的疯狂,如果江山可抛皇位可弃,一个妻子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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