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33章


  “收了伞吧。”她随口建议。
  童九“哼”了一声,不接受。
  她也不强求,慢慢地顺着原路走向泰安宫。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路,踏上泰安宫前的小广场,两排金吾卫依然泥塑木雕般在廊下屹立,似乎连头顶挂满白雪的红缨都没有丝毫颤动。
  苏蕴明忽然停步,身后的童九正走神,一时收势不及,眼看这一下撞实,能将这弱不禁风的女子撞飞出去!他急中生智,铁塔般的身躯猛向后仰,踉跄倒退了数步,每步重重地顿一脚,震得积雪飞溅,三步后终于站稳了。
  “你——”童九惊怒之下莽性子发作,也不管苏蕴明是谁,探手就来揪她的衣领,一边骂道:“该死的娘们儿!你又想害我捱鞭子吗?”
  苏蕴明看也不看那毛茸茸的大掌,转身走向被他脱手扔出的伞,那伞面朝下滴溜溜地旋了几圈,孤伶伶地停在那里,一会儿功夫已积了不少雪。
  童九总算及时想起苏蕴明的身份,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愣愣地看着苏蕴明抖去积雪,收了伞,若无其事地将伞横搁在他掌心中。
  她拢起袖子,袖中的紫铜小火炉已经渐渐冷却,抬头看天,这场雪却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往回走,童九没有再撑伞,也尽量保持在苏蕴明三步外,摇晃着大脑袋东张西望,偶尔看一眼苏蕴明的背影,撇撇嘴,又移开目光。
  时已过午,大约是申时,他们由西向东而行,苏蕴明低下头,能从地面的影子看到傻大个子的一举一动。
  “童九。”她忽道。
  童九没好气地应道:“干什么?”
  一朵雪花从斗蓬的缝隙钻进去,苏蕴明冷得抖了抖,轻声道:“我什么时候害你捱了鞭子?”
  “哼。”童九又哼一声,瓮声瓮气地道:“上次把姑娘请出宁寿宫,没有顾及姑娘病体,皇上亲手抽了童九十鞭。”
  苏蕴明脚步一顿,幸得有那三步的距离,童九及时刹住脚,瞪着眼睛刚要出声,苏蕴明已经又往前走。
  十鞭……苏蕴明是个记仇的人,一年前童九趁她病差点没要她命,她刚刚那小小的恶作剧也算是报复,却没料到陈旸早就狠狠地替她报了仇。
  她应该感动吗?或者作为一个女人的虚荣心,她深心里不是不感动,但是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受过教育的现代人,她更觉得可悲。
  不该是这样的……以统治者个人的好恶凌驾于法律之上……他是皇帝,却为一个女人抽部属鞭子,为了她与百官为敌……可是皇帝不是御座上冰冷的雕龙扶手,他首先是个人,他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家国家国,以一家治天下,这种统治制度本就是错误的,是造成一切悲剧的根源……但时局如此,民智未开,几千年的君权天授深入人心,先进的制度未必适合落后的时代,强行偃苗助长焉知不会造成更大的悲剧……
  那么,她能做什么?她该做什么!?
  苏蕴明平静地走在雪地上,脑中却激烈交战,从穿越以来便不时纠缠她,被她强压下去的种种念头,今天经薛敦颐一番游说,再被童九不经意道出的真相刺激,全都像初春的野草般争先恐后地绽土而出,火烧不尽,生生不息。生生不息。
  她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但她有机会成为皇后!
  她只是一个女人——笑话!苏蕴明什么时候以此为借口逃避?
  她很自私——因此更不能让自己良心不好过,在眼睛能看到的范围内,能让这个世界好一点是一点。
  她能力有限——那就只做能力范围内的事,哪怕只播下火种!
  她看不清前路——那便摸索前进,在黑暗的时代里,就算只前进一步,也能离光明更近一步!
  她害怕——
  苏蕴明再一次驻足,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紫铜小手炉已彻底冰凉,单纯的金属的寒意似乎随着相贴的手指直透入心。
  是的,她害怕,害怕做错选择,害怕她妄想挑战的庞然大物,害怕失败,害怕身体的痛苦,害怕死。
  她闭上眼,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吐出。
  耳边似乎响起聂阳的声音,那时候的少年还有一把清亮的嗓子,朗声道:“姐姐,今天师傅给的题目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让我再选《孟子》里的一句话破题,你说我选哪句好?”
  她听到自己的回答:“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
  她张开眼睛,微微一笑,蓦地伸手扯开系绳,撩开斗篷,让绵绵不尽的雪花洒落在她的头脸上,她现在需要这凉意来冷却沸腾的血液。
  童九站在她身后三步,错愕地看着这女人古怪的举动,看着雪粉很快沾满她的头发,像是眨眼间便满头青丝皆白发。
  一夜白头。
  孩子
  童九奉命送苏蕴明回宫,在宫门外招呼也不打便自行离去,苏蕴明知道他把陈旸给的苦头全算到自己身上,只能苦笑。
  迈进泰安宫,隔着重门,苏蕴明先隐约听到端木宏林的声音,她心头一喜,这位亦师亦友的肃正青年终于到了,京生的伤势,陈旸的病,她都迫不及待要与他商议。
  太监打起东暖阁的帘子,带着炭气和熏香的暖风扑面而来,冷暖交袭,苏蕴明打了个寒战,摇手阻止宫女上前,自己脱下沾满雪的斗篷,连紫铜小手炉一起递过去,边道:“师傅您来得正好,皇上脉象古怪,我实在束手无策。”
  她转身望进室内,先瞥到端木宏林微微躬身的背影,像是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她怔了怔,目光再转,暖阁的炕上坐着一个人。
  窗户早已关牢,暖阁内光线并不好,隔着窗纸透进来的光朦胧如水波,所有事物在这样的光照下看去都色彩浓重,线条扭曲,便如近距离观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
  苏蕴明先看到那人的裙角,视线顺着裙上繁复的精绣图案慢慢上移,看到那人的脸。
  她撩起衣衫,垂首跪了下去。
  “苏蕴明拜见太后娘娘。”
  苏蕴明低着头,听见数个轻巧的脚步声从身畔经过,眼角瞄到宫女或鲜艳或素净的裙摆,知是太后将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
  一截朱红色的官袍停了一停,她微微抬头,看到端木宏林那张似乎永远严肃的脸,眉头紧锁,唇角抿出一条细纹。
  两人目光交接,都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苏蕴明又垂下头,听着端木宏林的脚步声消失在身后。
  暖阁内静了一刻,火盆在角落里暖烘烘地燃烧着,发出细微的声响,被暖气催逼,空气中熏香的味道愈发混沌浓郁,令人昏昏欲睡。
  “嗒”一声轻响,拉回苏蕴明涣散的神智,她听到太后那把柔和温厚的声音,淡淡地道:“我对你很失望。”
  苏蕴明把身体伏得更低以示惶恐,脑中忽然浮现一年前的某个午后,她向太后辞行,准备离开皇宫回失印巷。
  太后问了她许多问题,又事无巨细地嘱咐一番,让她想起她离家读大学时的母亲。
  她瞧着太后那张笑眯眯的脸,几次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吞了回去。
  倒是临别行礼的时候,她像今日一般埋着头,太后在她头顶叹了口气,轻声道:“先帝是那个样子,成妃又是个不省事的,魏王从小呆在我身边的时候多,我对这个孩子也格外心疼些。”她顿了顿,又道:“你莫要负了他。”
  ……
  又是“嗒”一声响,苏蕴明的回忆被打断,太后道:“起来吧,恭不恭敬不在膝盖上,我以前就说过,不爱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她叩了一个头,慢慢地爬起身,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侧身坐在炕上,斜倚着炕桌,与苏蕴明当初的清淡印象不同,太后今天衣着华贵,头上还戴了冠,长长的珠串从金冠两侧垂下来,在空中轻轻摇曳。
  正如太后所言,她并不讲究服饰礼仪,所以她此番正装出行,定不只是为了来见自己。联想到百官叩阍,苏蕴明心中一动,有了个猜测。
  太后挪动了一下搭在炕桌上的手臂,她袖间微露出一只绿意深浸的玉镯,镯身每与紫檀木的炕桌相触,发出“嗒”一声响。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皇帝还是个孩子。”
  “小孩子总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和事都该围绕自己存在,他们总是觉得……别人的东西比自己的好。”她又叹了口气,道:“他不明白,你不能不明白。”
  苏蕴明听出太后完全误会了她和陈旸两兄弟的关系,但不能提及落霞村的过往,她也无从解释,只得沉默地躬了躬身。
  太后道:“再过几天,翻年皇帝便虚岁二十,该行冠礼,该娶妻了。吏部范尚书家的三姑娘,孙相的二小姐,我的侄女,皇帝得从中间选一位立为皇后。”
  苏蕴明再躬了躬身,忍了又忍,终忍不住道:“皇上自己的意思呢?”
  她此刻真没想到自己和陈旸那点事儿,只是现代人的思维作祟,抵触包办婚姻。这声轻细的疑问出口,太后却猝然发作起来。
  “啪”一声脆响,太后一掌砸向炕桌,玉镯也重重地敲在坚硬的紫檀木上,她怒道:“哪儿轮得到他的意思!”
  太后震怒,按理苏蕴明该下跪谢罪,她却站直了,膝盖一点要弯的意思都没有,甚至抬头直视太后,轻声道:“恕苏蕴明愚钝,不明白太后的话。”
  她的表现异样,太后立时警觉,皱眉盯着她,勉强平静下来,道:“他是皇帝,他的妻子便不是他一个人的妻子,而是大圣朝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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