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34章


  苏蕴明垂下眉睫,还有更深的含义太后没有明说——后宫与朝堂,从来便是拆分不开的一体两面。皇后是后宫之主,分享皇帝的权力与尊荣,不知有多少人就这个位子进行了明里暗里的利益分配,艰难地相互妥协过后,得出最后的人选。
  任何一位登上后位的女子背后都站着她们的父兄、家族,乃至整个大圣朝的官员系统。帝后之间,像世宗与孝端皇后那般恩爱的仅是凤毛麟角,大都是彬彬有礼、如临大宾。
  这些事,连她都能想到,从小在皇宫长大的陈旸又怎会不清楚?他还是太天真,或者,他不是想不到,而是甘愿为了她孤注一掷,布下这个疯狂的……注定失败的局。
  身后突然传来叩门声,太后道:“进来。”
  脚步声从身侧经过,苏蕴明见过的那位粉团脸的小宫女走上前,向太后蹲身一福,软软糯糯地道:“禀太后,外面递进话来,您让准备的东西都好了。”
  太后挥了挥手,小宫女连忙到她身旁,微微躬身,太后伸出一只五指尖尖,保养得水葱一般细嫩的柔荑搭在她腕上,扶着她站起身,慢慢地走近苏蕴明,温言道:“跟我走吧。”
  苏蕴明一怔,旋即心脏因某种可能性而加快了跳动,听得太后续道:“你在泰安宫待了三天,皇帝便用金吾卫团团围了三天,我都不得其门而入。难得金吾卫被调走,皇帝又在前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趁此机会送你出宫。”
  出宫,意味着脱出这一潭污烂,远离阴暗腐臭的政治,意味着新鲜空气和人身自由,意味着她能继续这一年轻松惬意的生活!苏蕴明胸腔内那颗心跳得更快,血液上涌,差点便脱口答应。
  “呼啦”一声响,屋内三个女人同时被吓了一跳,三人望过去,却是一扇关得不牢的窗户被朔风吹开,夹雪的风灌了进来。
  苏蕴明正对着那扇窗,被风雪扑到面上,冷得打了个寒噤。
  受这凉意一激,她蓦地清醒过来——且不说她刚下定的勉力做某些事的决心,就算她隐姓埋名逃走,以陈旸的执着,真的能善罢甘休?继续在端桓过平民日子是不可能了,太后当初就摆明车马要把她和魏王陈玚凑一块儿,这也是她不可能接受的。
  还有……陈旸大费周张为她布下这个绝望的局,她不愿意,不欣赏,不感动,却不能不……心疼。
  苏蕴明自认是个心肠很硬的人,二十一世纪的职业女性要和男人一样穿着盔甲披荆斩棘,锻炼出铁石一般坚硬的意志。这种意志不止表现在工作上,也表现在感情上,无论是穿越前拒绝别的男人,还是穿越后当面拒绝陈玚,她都没有留余地。
  但是陈旸不是陈玚,陈旸不是别的男人,他是聂阳,他是……她养大的孩子。
  十四岁到十六岁,对别的男孩儿可能只是由小小少年成长为小少年,因为陈旸失忆的关系,这两年苏蕴明更像抚养一个孩童,把一张白纸慢慢地亲手涂抹成她希望的样子。
  铁石心肠如苏蕴明,便这样不知不觉给这个孩子在心底留了一处唯一的柔软,如蚌张开了厚重的壳,漏进一颗可能成为珍珠的沙砾。
  在这个世界上待得久了,苏蕴明也交了一些朋友,她会真诚地牵挂他们,会为了他们的伤痛死亡而愤怒悲伤,却不会因为他们,让她这颗心感觉酸酸楚楚的疼。
  只有陈旸。
  冷风不断从敞开的窗户刮进来,太后的声音似乎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我安排的都是信得过的老人儿,他们会一路护送你到郴州的魏王府。皇帝这边你不用理,小孩子的兴致都是来得快也去得快,一旦你成了魏王的人,他自会死心。”
  死心?苏蕴明无声地叹口气,她现在真正相信陈旸的话,太后从来没有把投注在陈玚身上的关心分一丝一毫给他,她甚至没有发现,皇帝陈旸早就已经不能称为小孩子,而是一个目标明确,意志坚定的男人——陈家的男人。
  一朵雪花随着寒风扑上苏蕴明的脸,在温暖的室温中融化成水滴,像泪珠一般缓慢地淌落。
  她跪了下来,温软的大食国地毯上便多了一点深色。
  太后的声音倏然止住,半晌,那把柔和温厚的声音变得如冰棱般寒冷锋锐,一字一顿地道:“你真以为我杀不得你?”
  苏蕴明跪在当地,默默地叩了一个头。她不敢以为,她只是在赌,赌太后不杀她的原因和当初魏王妃一样,无法预测陈家男人的疯狂反应,赌太后和魏王妃一样……是个好人。
  她知道和政治人物谈人性很可笑,但她喜欢魏王妃和太后,这两个女人是她在这个时代少见的洒脱女性,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她们表现出的真性情不仅仅是伪装。
  最重要的是,她除了赌,没有别的选择。
  太后似乎叹了口气,叹息声湮没在呼啸的风声中,她回复了淡漠的语调,只有在这个时候,没人能怀疑陈玚其实是被她教养长大。
  “哀家对你很失望。”
  是“哀家”,不是“我”。太后和魏王妃果然很像。
  苏蕴明什么也没有说的,又叩了一个头。
  陈旸焦头烂额地勉强解决了麻烦,带着岁庆从御书房徒步往泰安宫走。他拒绝了乘坐御辇,虽然那样能更快见到苏蕴明,但他不愿意让她见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他希望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从容自若的自己,一个不再是小孩子,能够让她信任、依靠的男人。
  所以他一面走,一面在寒风中深呼吸,慢慢地冷却他体内残留的燥怒。
  一名小太监一步三滑地从远处跑近,“扑通”一声也不知是摔倒还是跪倒在陈旸脚下,旁边的岁庆正要摆出泰安宫总管太监的架子喝斥,那小太监颤声道:“殷校尉让我来禀告皇上,韩厂主调走了大批金吾卫,泰安宫护卫不力,他愧对皇上。”
  陈旸呼吸一窒,岁庆到了嘴边的喝斥变成急慌慌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太后娘娘……”小太监嘴巴一瘪,差点哭出来:“太后娘娘进了泰安宫!”
  太后……陈旸脑中灵光闪过,找出了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串连起来那根线。
  他突然仰面朝天大吼一声,拔足朝泰安宫飞奔。
  一众太监侍卫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还是岁庆反应快,跌跌撞撞地先追了上去。
  姐姐姐姐姐姐……陈旸迎着风雪拼尽全力奔跑着、呐喊着,风把他的声音切割得支离破碎,雪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不清前路。
  前路是山穷水尽又如何!悬崖绝壁又如何!
  姐姐你不会死,只要你不死,现在的陈旸,曾经的聂阳便能撑下去!
  在这偌大的冰冷的皇宫中,挺直脊梁撑下去!
  陈旸在奔跑中闭上了眼睛,感觉眼角有一点湿润滑落,似是融化的雪,却带着滚烫的、灼痛他的热度。
  小情歌
  苏蕴明正埋头写字,身后蓦地传来一叠声惊呼,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参见皇上”、“皇上驾到”,她刚要回头,腰间一紧,同时一股冲力从后袭来,硬是将她撞到案上。
  笔尖在雪白的纸面上划过一道的弧线,大片墨汁溅上去,苏蕴明脱手落了笔,那支笔顺着书案滴溜溜滚了一阵,无声无息地坠到厚软的地毯。
  她侧了侧首,看到贴在肩后的那张脸,迟疑了下,抬手抚上扣在腰间那双手。
  屋内的宫女太监踮着脚尖退了出去,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窃窃私议。
  所有的窗户都关牢了,近黄昏,窗纸透进温柔的暖色的光。
  “你喜欢我什么呢?”女人叹息一般问着。
  “因为姐姐是独一无二的。”少年的回答看似与问题不相及。
  “只是姐姐吗?你总会后悔的,你还太年轻,年轻得分不清你自己的感情,或许有一天,你能遇到更喜欢的女人……”
  “不会的!”少年倔强地重复道:“因为姐姐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吗?
  苏蕴明睁开眼,看着枕畔陈旸的脸,睡着的时候眉梢眼角仍是带着刀锋般的厉艳,仿佛做了美梦,闭着眼睛笑了起来,少年的笑容柔软稚气。
  她有趣地用手捂住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颤动,轻轻扫过她的手心,些微的痒,却像扫过她的心尖。
  她缩回那只手,怔怔地看了许久。
  “独一无二”啊,每一个热恋中的少年,每一位帝王,或许都曾经有他的“独一无二”。她想,刘彻也有愿为阿娇筑金屋的时候。
  算上陈家男人疯狂的遗传因子,或许她的保质期更长,一辈子?
  她摇了摇头,陈旸可以不理智,她不行。
  苏蕴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捞起床边的衣裙一件件穿上,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能驾轻就熟地穿戴复杂的衣饰。
  身体还有些酸疼,她想念二十一世纪家里的大浴缸,放一缸热水,几滴精油,或许再点几支香薰蜡烛……
  她慢慢地走到书案前,那支笔还静静地待在原地,笔尖的墨却已凝结了。
  她就着窗纸透进的晨曦微光,细细地磨了一砚墨,换了笔和纸,握着笔思考良久,写下第一个字。
  天光越来越亮,大半个暖阁都沐浴在雪后初晴的晨光中,偶尔听到积雪从檐角树梢滑落的“簌簌”声。
  苏蕴明时不时转头望向床笫,看到陈旸坐起身,刚睡醒的人神智还不是很清醒,有些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孩子气地把被褥整个翻成里朝天。
  “别翻了,”她好笑地道:“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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