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36章


  韩松之与陈旸同年,今年虚岁十九岁,年轻得过分,是上一任东厂厂主的弟子,上任厂主在新帝即位不久便归老,留下这位少年厂主辅佐少年皇帝。
  与上任厂主是先帝的侍读太监相同,韩松之从小陪伴陈旸长大,言笑无忌,名为主仆,实际上他算是陈旸在深宫中唯一的朋友。因为立后的分歧,朝中派系林立,韩松之更毫无疑问是帝派的中流砥柱,嫡系中的嫡系。
  苏蕴明坐在被金吾卫团团包围的马车中,轻轻掀开窗帘,深思地望向那个马背上的身影。
  这趟旅程并不遥远,比起苏蕴明当初从端桓入京,简直短得过分,辰时出发,酉时便到达目的地。
  三百名金吾卫簇拥着十五辆马车的车队停在村口,日正西斜,村口一株歪脖子老树枝丫上“啪嗒啪嗒”不断滴落融化的积雪。树旁立着数人,当先一位书生打扮,神色沉静,一张脸却像极美貌的女人。
  苏蕴明被扶下车,抬眼望去,村口进去一水儿白墙青瓦,门前沟渠道旁栽柳,明明是北地寒冬,却依约有温暖湿润的江南气息。
  男身女相的青年书生迎上一步,金吾卫整整齐齐地分开两列,露出被包围在最里层的苏蕴明。他站人肉甬道这端,抬手作揖,清清朗朗地道:“薛子衍奉族长命,恭迎苏姑娘。”
  书呆子就是书呆子,做戏也不会演全套。苏蕴明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微微一笑,在人肉甬道的另一端深深地福下身去,柔声道:“拜见大哥。”
  金吾卫驻扎在村外,等于封锁了整个薛家村,苏蕴明讨价还价半天,无奈侍卫太监宫女都奉了陈旸的严旨,只得带着他们进村。
  薛氏不愧是大族,苏蕴明一行随着薛敦颐诸人行了半天,一路上只见层层叠叠的房屋,每以为到了尽头,拐个弯又是别有洞天,这薛家村比落霞村起码大上三倍,薛敦颐介绍,薛家子弟无分男女,十六岁后便独自分屋居住,以便他们锻炼心性和钻研学问。
  由于天时已晚,薛敦颐最后停在一户小院前,称这是他已出嫁的同胞妹妹以前的住所,请苏蕴明先行安顿歇息,诸事明日再理。
  苏蕴明刚点头,几名侍卫已直接从墙头潇洒地跃了进去,片刻后,院门由内被拉开,几名太监宫女像收到某种讯息,快步抢进门,再过一会儿,一名宫女袅袅婷婷地出来,在门口蹲身福了福,细声细气地道:“屋子很安全,也收拾好了,请姑娘休息吧。”其余的侍卫太监宫女“哗啦啦”分成两列,小院门外再次出现一条人肉甬道。
  苏蕴明含糊应了声,镇定地扭过头,当没看见薛敦颐目瞪口呆的脸。
  房间收拾得很整洁,新换的被褥散发着纯净的棉织物气息,苏蕴明心下感动,知道是陈旸的嘱咐,因为她只告诉过他,比起御榻上的丝绸,她更喜欢棉布贴在身体上的感觉。
  夜已深了,却仍是睡不着,苏蕴明在床上翻来覆去,抱住被褥,学着陈旸的习惯,用脸颊在上面蹭了又蹭……最后她不得不承认,她在想念陈旸。
  苏蕴明很少这样不受控制地想着一个人,她的脑子里总是装着许多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一个抽屉打开,另一个抽屉立即关上,便是当年与前男友分手,她也把更多的精力用来忍受痛苦,而不是无望地相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苏蕴明翻身而起,宫女太监侍卫早已经被她赶了出去,房间内只有她一人。
  她一个人抱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有些茫然,这不是她第一次试图分析自己对陈旸的感情,分析来分析去,依旧茫然。
  窗边不知何时传来笛声,时断时续,若有似无,苏蕴明披衣下床,慢慢地走到窗边,隔着窗纸只能看到月色纯白。
  她没有开窗,转身直接推开门,耳边立刻传来铿锵声响,她低声道:“是我”,眼角寒光闪过,明里暗里数把出鞘的利刃又飞快收了回去。
  她摆了摆手,阻止所有人近前,目光扫了一圈,在右前方找到她要找的人。
  苏蕴明慢慢地走到那人身旁,学着那人的姿势,坐到廊下的台阶上,双腿悬在空中,轻轻地摇晃。
  夜风迎面拂来,月色如水,笛声依约。
  “松之,”她微微笑着,先亲切地打了个招呼,再道:“我知道你去年秋天做过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韩松之掌握着东厂,如果此东厂与苏蕴明所知历史中的明朝东厂有五分相似,那便真正是一个无孔不入的恐怖特务机构。
  而这样一个机构,不可能查不到苏蕴明在端桓的行踪。
  “我持着信阳府颁发的路引,除了涂改性别,没有隐姓埋名,进京后的行止也都在明面上,并未刻意隐藏。我当时以为东厂是带走小阳的敌人,既然这个强大的敌人没有一开始灭我的口,事后我在信阳到处找人也未受到阻挠,不如继续赌下去,赌它像以前一样无视我这个渺小的存在。还有一半的机会,小阳的失踪与东厂无关,那么我更无需鬼祟,反而引人注目。”苏蕴明有条不紊地分析道:“现在我知道了,当年的黑衣杀手另有内情,东厂原来不是敌人,那么问题来了:就算一直代替陈旸关注我的密探出了意外,以东厂的能耐,在帝都从头开始寻找一个来历清楚、有名有姓的异乡人……真的很难?”
  她从腰间摸出那块不离身的琥珀,慢慢地摩挲着光滑温润的表面,轻声道:“陈旸信你,因为他不疑亲近的人,而我和你,或许是他在世间唯二两个最亲近的人。所以我更不得不问你,为什么?”
  韩松之偏过头看她,淡白的月光洒在他脸上,苏蕴明发现他是一个好看的少年,却不是陈旸兄弟那样精致的俊美,也不像薛敦颐男身女相,更没有吕殊怀的天然一段风流,他只是极干净、极秀气,像一片飘在空中,尚未落地沾染尘埃的新雪。
  “我料到姑娘会来问我。”韩松之微微笑着,大大的瞳仁在细长的眼框内移动,闪烁着精光,他的声调微向上扬,带着活活泼泼的少年意趣:“我一直等着姑娘来问我。”
  他摊开手掌伸过去,苏蕴明自然地把那块琥珀放入他掌心,他收回手,上上下下地抛着玩,边道:“开始的时候,只是不想皇上知道姑娘的消息,后来姑娘结识了魏王,更不能让皇上知道,打算先观望观望。再后来姑娘进了宫,成妃娘娘自以为断了魏王的念想,我却提心吊胆,果然在最不合适的时候被皇上撞到了姑娘。”
  “嗯。”苏蕴明收回两条腿,双手抱膝,脸颊贴在腿上,第三次问:“为什么?”
  “姑娘已经猜到为什么了,不是吗?”韩松之开始拿那块琥珀玩丢沙包,手掌翻过来背过去,晶莹的琥珀在月光下划过一条条晶莹的弧线,骤眼看去,被凝固其中的蛾子仿佛扑翅飞翔。
  苏蕴明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空中淡白的月亮,牵动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她当然能猜到,无论是忠于陈旸的人,还是别有怀抱的人,反对她与陈旸在一起的理由无非都是那些。
  最重要的,她不能为陈旸的帝位提供助力,反而会动摇御座下的基石。哪怕只是蝼蚁蛀出一个小小的洞,他日也有可能成为泰山崩于前的起点。
  晶莹的琥珀又一次在空中划过弧线,苏蕴明及时伸手,半途将它截走。
  “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事,以后的事是以后的事。”她也把琥珀在手心里抛上抛下,说完这两句意思和发音都拗口的话,她转眸盯住韩松之,道:“你觉得是让陈旸安稳地当一个皇帝比较重要,还是让他快活比较重要?”
  韩松之眯起本就细长的眼睛作思考状,半晌,慢吞吞地道:“我觉得……皇上能安稳地当一个快活皇帝最重要……”
  “……”
  “哎呀!”惫懒少年揉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大包,哀怨地道:“姑娘好狠的心……”
  苏蕴明懒得陪他演戏,指了指被某人的额头弹到远处草丛中的琥珀,道:“在那里,快去捡回来。”
  韩松之应了一声,明明有极好的轻身功夫,此刻却像被抽了骨头的狗,懒洋洋地站起身,拖着脚步走过去,弯腰拣起琥珀。
  便在此时,一直隐约缥渺的笛声忽然换了支曲子,与先前的如泣如诉不同,这一曲清越欢腾,隐然有直上云霄之势。
  廊上廊下两个人听了一会儿,韩松之伸了个懒腰,腰间琳琅饰品发出叮里当啷各类声响,先道:“这是什么调调?”
  “不知道。”苏蕴明打了个呵欠,“大半夜的,吵死了。”
  韩松之赞同地点头:“就是。”
  所谓对牛吹笛是也。
  薛家主
  和韩松之谈话的结果让苏蕴明很满意,虽然仅是只言片语,但大家都是聪明人,已足够取得最重要的默契——他们都想陈旸好,都希望能满足他的愿望。
  目前为止,这点便够了。
  在薛家村的第二日,苏蕴明起得很早,或者说压根儿没怎么睡,毕竟她假假也算个知识分子,身处大圣朝最受人尊敬的学术世家,不可避免的紧张兴奋,卯时刚过便醒得双目炯炯。
  薛敦颐也到得很早,一个从人未带,独自一人叩响了院门。
  苏蕴明站在院门内与院门外的他对视了一眼,薛敦颐默然作了个揖,她回了一礼,他转身便走,她明白他的意思,起步跟上,摇手阻止其他欲尾随而来的仆从,只带了松之。
  天光初初透亮,连出了三天太阳,积雪已被融化得差不多,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融雪气息,没有起风,寒意有耐性地慢慢渗透衣物、浸入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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