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37章


  三人散步一般在薛家村蜿蜒曲折的小径上缓缓行着,时不时遇到行人,多是书生打扮的男子,年龄从十来岁到四十来岁不等,也有荆钗布裙的女子,人人都神态安祥静好,与薛敦颐互相点头示意便擦肩而过,并未多看苏蕴明二人。
  薛敦颐轻声解释道:“先人曾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家主立下家规,薛家子弟皆须在卯时之前起身,开始一天的读书劳作。”
  苏蕴明深吸一口气,带着融雪气息的空气驱散了体内残余的倦意,只觉精神爽利,不由地点了点头。
  三人继续前行,她抬头看了看薛敦颐笔直的背影,这青年端肃的姿态颇像端木宏林,只是比端木多了雌雄莫辨的美貌,少了几分古板。
  她想起那个传言,难得好奇地道:“听说大哥当年与端木师傅并称‘京城四恶’,可是真的?”
  薛敦颐背影微微一滞,轻描淡写地道:“妹妹取笑了,都是小时候胡闹。”
  他突然叫她“妹妹”,苏蕴明怔了怔,脚步蓦地刹住。
  她停下,身后连脚步声都没有的韩松之也便停下,抱着膀子无聊地看着这两个人,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薛敦颐又走了两步才察觉异样,诧异地回过头,问道:“妹妹,怎么了?”
  他转过那张肖似女子的面孔,眼眸呈漂亮的杏仁形状,眼瞳黑如点漆,这回眸的一瞥却清正明亮,不带丝毫媚态。
  苏蕴明怔怔地看着他,她昨天虽然毫无心理障碍地出口叫薛敦颐“大哥”,却是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叫“妹妹”,第一次恍忽觉得,外壳坚硬刀枪不入的苏蕴明,也有撒娇软弱,躲到“哥哥”身后的权力。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微微笑起来,道:“我很好,大哥,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薛敦颐领着两人由村西向东行,从一条小巷穿出来,过了一段小小的横桥,薛敦颐指着前方道:“快到了,便是那里。”
  他依然没说“那里”是哪里,去“那里”做什么,这人行为举止都透出一股子痴气,这股子读书读多了的痴气苏蕴明自己也不少,说不准便是两人一见如故的缘由。当下苏蕴明也不追问,顺他所指看去,是一幢轩敞明亮的广厦,依稀是学堂格式,凝神听了听,果然听到少儿清稚爽朗的读书声。
  三人走到近前,薛敦颐却不走正门,绕至侧方,推开一道角门,“吱嘎”声响中,他朝着门洞长揖到底,朗声道:“父亲大人,孩儿把妹妹带来了。”
  苏蕴明唬一跳,薛敦颐的父亲不就是薛家的族长?连忙也跟着福下身去。
  门内传出一个充满成熟男性魅力的温和醇厚声音:“无关的人门口等着,明儿进来。”
  薛敦颐连回了三次头,苏蕴明总算弄懂这个“明儿”是在叫她,浑身不自在地磨蹭了片刻,薛敦颐急了,保持着躬腰长揖的姿势,居然伸脚来够她。
  眼见这一脚要踢到苏蕴明,韩松之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也伸了一只脚过来,恰恰好抵住薛敦颐的脚。
  苏蕴明左右看了看,韩松之呵欠不断,也不见他在宫里这样,一出宫就跟烟瘾犯了似的,薛敦颐这一脚完全跟形像不符,倒有几分当年浪荡少年的胡闹气质。
  两人的脚一触即分,苏蕴明也懒得管有没有下文,眼观鼻鼻观心,稳步走进门内,向着记忆中声音的方位又蹲身福了一福,看着地上的影子,轻声道:“拜见父……父……”她连“父”了两次,脑中忽然浮现二十一世纪那位父亲的脸,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却依然清清楚楚记得脸上每一条皱纹和额角花白的鬓发。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 7 tx t.c o m (爱去小说)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她终于还是叫不出来,沉默地又蹲了蹲身。
  那声音似乎叹息了一声,道:“抬起头来吧。”
  依照这个世界对女子礼仪的要求,苏蕴明当然不能马上抬头,她人聪明,记性又好,一年前魏王妃命人教她的礼仪她一直记得清楚,这次再入宫也没有出过错。但这一刻,想起二十一世纪痛失爱女的老父,耳边听到中年人的声音里透着淡淡怜惜,她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了三年前的她,那个没有这般那般顾虑,没有为适应时代而做出种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改变,那个更接近本来的自我的苏蕴明。
  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腰背,毫不迟疑地把头抬得笔直。
  门内是一处小小的长廊拐角,几块假山石光秃秃地堆在左面的粉白墙根,上面爬着几茎枯干的藤蔓,一位披着葛袍的中年人负手立在廊下,面目也不如何令人睹之忘忧,只是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便是大圣朝四大世家之“薛经义”的现任家主、私生女苏蕴明的“父亲”薛右丞了。右方的月洞门后传来愈发清晰的读书声,孩子们朗朗吟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苏蕴明一眼瞥见薛右丞腰间悬着一管竹笛,暗忖,难道大半夜扰人清梦的就是他?
  薛右丞看着她,目光深沉平和,没有透出丝毫情绪,苏蕴明迎着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回去。
  “你父亲……”薛右丞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与她料想得完全不同,他缓缓地道:“是个怎样的人?”
  苏蕴明不明他的用意,心生警惕,关于那位并不存在的“聂秀才”,说得越少越不易出错。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道:“家父落拓书生,一生隐逸乡野,不求闻达。”
  薛右丞紧接着又问:“你看我,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更不好答,苏蕴明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眉眼低垂,不卑不亢地道:“您是薛家家主,身份贵重、名扬天下。”
  薛右丞摇了摇头,道:“不对。”他侧转身,凝视从长廊檐下滴落的一滴融雪,平静地道:“我和你父亲一样,只是个落拓书生而已。”
  说这句话时,这位中年人声音中的情绪似乎是看透世情的澹泊,却透出一丝藏得极深的当年意气与遗世独立的傲然。
  苏蕴明讶然看向他,薛右丞却没有看她,又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你可知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庸人。”苏蕴明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她经常都在问自己,尤其是下定决心要做某些事以后,她生怕自己行差踏错,反而给这个时代带来祸端,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人可以监督她,她只能自己反省、监督自己。
  她轻声道:“苏蕴明中人之资,唯一可足道的,不过是见过的东西多一点,运气好一点。”
  “这便足够了。”薛右丞仍然没有回头看她,道:“你是引路的人,见过的东西多才能目光开阔,才能找到正确的道路,运气好,才不易走上歧路。”
  不等苏蕴明品味出他话中之意,他再问道:“当今皇帝是个怎样的人?”
  陈旸?苏蕴明一怔,回想起聂阳的乖巧、聂阳的腼腆、陈旸的偏激、陈旸的温柔,聂阳低低地说:“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抱着她在月光下旋转,大声叫:“我好开心!”陈旸坐在偏殿唯一一张椅子上,把玩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诚恳地对朱桃道:“愿诸位父皇亲近之人,能代朕进这一点孝心。”陈旸紧紧地抱着她,颤抖地道:“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我发誓,也是最后一次。”
  ……
  “皇上……”苏蕴明摇了摇头,茫然道:“我不知道。”她曾经以为自己了解他,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可是仔细想来,这些零碎片段拼凑成的那个少年——那个男人,却分明是陌生的。
  “惟其近,形相远。”薛右丞转过头来,温和地看着她,道:“你与陛下两情相悦,反而看不清他。”
  是吗?苏蕴明不愿接受这种没有根据的答案,现代人对情侣的要求之一便是相互真正了解。她并未表示出反对,听着薛右丞续道:“当今皇帝还很年轻,年轻,所以中那张椅子的毒还不深,还愿意接近一些美好的东西,比如新鲜的思想,比如纯真的感情。”
  苏蕴明咽了口口水,听一个古人直白的说那张椅子有毒,感觉真是微妙,至于最后两句,她眼波微动,与薛右丞对视了一眼。
  “我不明白……”她微微皱眉,说出一直以来的疑问:“大哥第一次在宫里见我,便道出薛家想救世的愿望,您今天跟我说的话,传出去也是弥天大祸……你们为什么信任我?仅凭区区一本《异国志》?”
  薛右丞看着她的眼睛,苏蕴明微微皱着的眉头像小小的山峦,长眉下黑白分明的眼,目光清正明亮,她自己不知道,与薛敦颐的眼光多么相似。
  薛右丞微微一笑,他笑的时候几丝纹路从眼角嘴角延伸出去,奇异的,反而使这张平平常常的脸增添了几分儒雅温文的韵味。
  “薛家已经沉寂太久,”薛右丞温言道:“目睹黎民的苦难太多,便如身陷阿鼻地狱,身周哀号惨呼、苦痛挣扎,闭目封耳亦不能绝。值此时,但有一线光明能救世,也即救自身,纵然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苏蕴明听他的话到现在,终于发现这位薛家家主和他儿子一样也有一股子痴气,看似通晓世务,一旦扯上救世的理想,立刻变成狂热的殉道者。
  她还待再说,薛右丞取下腰间悬着的竹笛,轻柔地摩挲淡褐色的笛身,那竹笛外表光润柔和,也不知被他这样摩挲了多少年月。他举笛就唇,轻轻吹了一小段,笛音清亮高亢,穿云遏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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