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38章


  苏蕴明听出是昨晚的后一支曲子,腹诽道,果然是这个老不修制造的噪音。
  “当年屈子著《离骚》,楚国古乐早已失传,此曲虽为后人伪托,倒也可一舒胸臆。”他忽然伸手,以摩挲竹笛的轻柔,揉了揉苏蕴明的额发,柔和地道:“明儿,《离骚》满篇锦绣,你可知为父最爱哪一句?”
  苏蕴明抬头,他的手还放在她的前额上,掌心的温热透过头发,贴在她的额头上,他的衣袖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她慢慢地闭上眼,黑暗中,薛右丞的脸和二十一世纪父亲的脸一左一右,微微含笑地注视着她。
  苏蕴明缓慢地蹲下身,深深地对薛右丞行了一礼,笛声又起,她在笛声中平静地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新年
  往后的日子,苏蕴明很少见到薛右丞,薛家家主深居简出,日常事务也大都交给薛敦颐处理,或许真如他自己说的,薛右丞只是入世的隐士,身居高位的落拓书生而已。
  只是每天夜里,都会有笛声从寂寂夜色深处传来,苏蕴明总是翻个身,又习以为常的睡去。
  又下过一场雪,新年终于到了。
  与落霞村一样,薛家村的每家每户早就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春联和桃符,与落霞村不同的是,落霞村的春联都是吴秀才和苏蕴明姐弟所书,吴秀才还好,苏蕴明换来换去的陈词滥调,聂阳更抄袭她的陈词滥调。薛家村每户人家的春联却颇为蕴藉,一句话里无数典故,苏蕴明每个字都认识,也只能连猜带估明白七分。
  除夕夜,村子里摆上了流水席,全村男女老幼同乐,苏蕴明被安排在长房那一席,明天是大年初一,祭祖过后她便登入薛家族谱,正式成为薛家人。
  薛右丞依然穿着那件葛袍出来亮相,微笑着讲了两句话,敬了一杯酒,宣布开席。满座皆是斯文人,连垂髫童子都小大人样端端正正地坐着,讲究一个食不言,数百人的聚餐,居然只听到碗筷杯碟碰撞的轻微声响,苏蕴明吃得郁闷,偷瞥了一眼被她硬拉入席中的侍卫太监宫女们,一个个都表现出标准的宫庭礼仪,只有韩松之捏着一只汁水淋漓的鸡腿啃得正香。
  散席后,韩松之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串鞭炮放起来,红灿灿的火星在黑夜里四溅,响声震耳欲聋,一群孩子静静地围在旁边看,小脸上抑止不住地露出艳慕的神情。
  苏蕴明微笑着看着松之掏出更多的鞭炮分给孩子们,薛敦颐站在她旁边,忽然道:“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她转头看他,那张美貌如女子的脸在鞭炮的火光中一明一暗,脸上似乎隐约有红晕,他续道:“最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串鞭炮而已。”
  “现在呢?”苏蕴明听出他言下之意,柔声问道,“你现在最想要什么?”
  孩子们央着韩松之把鞭炮挂得高高的,拿着火折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点火,火星一闪便赶快跑开,身后鞭炮“噼啪”炸响,那响声似乎追蹑而来,他们就捂着耳朵在雪地上欢蹦乱跳。
  薛敦颐凝眸看着他们,道:“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但愿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天下所有的孩子长大成人、老去、死亡,这一生都不会经历战争、饥寒、屠杀、蹂躏……最大的痛苦,也不过是童年时没有得到的一串鞭炮。”
  金吾卫在除夕夜依然忠于职守,不肯离开村口的营地,苏蕴明相劝不果,请薛敦颐派人送了饭菜进去,一位姓谢的偏将执礼甚恭地谢赏,苏蕴明温言抚慰了几句,便退了出来。
  薛右丞又遁走,薛敦颐不得不代族长处理一些琐碎事务,比如除夕夜的防火防盗,比如作陪远道而来的姻亲长辈,所以苏蕴明在村子里挑安静处慢慢地走了一段,回过头,身后又只剩下韩松之。
  松之今天穿了一身喜气的浸红色的衣袍,分明又是女装样式,腰间依然缠着那条织锦带,叮里当啷的小饰品似乎又多了几件。
  苏蕴明看了看他,天上不知何时有了月亮,月光和她和他的影子淡淡地拖出来。
  第一次在猗兰殿见到那陌生的少年,她因他的奇装异服多看了一眼,他对她笑了笑,后来他还救过从马车上鲁莽地跃下来的她,避免她受伤。在陈旸的一众侍从中,韩松之对她的态度算是比较友善的,因此苏蕴明也对他有好感,就算后来知道他瞒着陈旸做的小动作,也不以为忤。
  这几天熟识之后,苏蕴明更觉得韩松之性格讨喜,还是个爱玩爱闹的大孩子。
  可是这个男孩子,却是一个太监。
  月光同时从他们头顶上洒下来这一瞬间,苏蕴明看着韩松之,没有想着他的东厂背景对她和陈旸多么重要,或者他少年居高位,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嫉妒。
  她只是想着,这孩子可惜了的,天下的女孩子可惜了的。
  不过她也不会觉得同情啊怜悯啊什么的,韩松之虽然是太监,却并不是弱者。她也从来没想过问韩松之为什么要穿女装,在这一点上,苏蕴明坚持着现代人尊重隐私的原则,因为那很可能是别人藏得最深的软弱,这世上也并没有完美无缺的强者。
  韩松之被她看着,当然不会知道她脑子里倏忽间乱七八糟转了这么多念头,打了个呵欠,似乎浑然不觉她的目光。
  苏蕴明也便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前方是一弯小桥,桥下水冻了薄薄一层冰,在月光下像最好的薄胎瓷器一般润泽透亮,反射着莹光,苏蕴明忍不住驻足,看了一会儿。
  身后脚步声响,苏蕴明微有点幸灾乐祸,韩松之悄没声息的“猫步”也有不灵的时候,回头刚要嘲笑他,却看到一张不该在这里出现的脸,下一秒更被抱了个满怀。
  “小阳?”苏蕴明贴在那个熟悉的胸怀里,有些迟疑地、缓慢地抬高手,像他抱住她一样,抱住了他的腰。
  “怎么突然来了?”
  “姐姐忘了?”陈旸的笑声难得爽朗,爽朗得像任意一个平凡少年:“明天是聂阳的生辰,而聂阳每一年的生辰,都是和姐姐一起过的!”
  初尝云雨的坏处,总忍不住把时间花在耳鬓厮磨上。苏蕴明从绞缠的被褥间挣扎出来,求饶道:“我说够了,小阳,听话!”陈旸的回答是伸出一只手,直接把她拖了回去。
  月光透进窗口,窗外又响起了鞭炮声,隐约还有孩童的嘻笑与大人的叱责,不知韩松之又带坏了几位未来的学问家。苏蕴明从床上撑起半身,满头乌发披散下来,垂在平躺着的陈旸□的胸膛上,她低头看着这具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漂亮身体,秀气的骨架、薄薄的肌肉、光洁的皮肤,充满了生命力。
  “师傅看过你的病了吗?”她习惯性地伸手,要为他把脉。
  陈旸反掌抓住她的手,松松地握着,拇指细细地摩挲着一根根手指,慵懒地道:“端木医官说没大事,吃了两贴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苏蕴明细看他的气色,确实没了那层不祥的青气,眉清目明,凌厉的美貌似足一把淬火开锋的剑。
  她不再追问,心下却提醒自己,回头一定要找师傅问清陈旸到底得了什么病,盯着他防止再复发。
  陈旸似乎猜到她的想法,咧嘴笑了笑,四颗小小的虎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牵着她的手去扯她的头发,在手指上绞了两圈,轻声吟道:“昔宿不梳头,丝发垂两肩,腕伸郎膝上……”他蓦地抬头,啄上苏蕴明的唇,贴着她的唇暧昧含混地吟出末一句:“何处……不可怜……”
  苏蕴明伸掌抵住陈旸的胸膛,努力喘顺了气,道:“够了,小阳。”陈旸笑嘻嘻地还要贴近,她下意识颤抖了下,连忙道:“小阳,再胡闹我生气了!”
  陈旸身形顿住,眉眼耷拉下来,委委屈屈地道:“姐姐要拒绝我吗?”
  “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苏蕴明理直气壮,都不带脸红,道:“你今天不对劲,是因为朝中的事?还是太后的病?”
  陈旸脸上夸张的表情一滞,旋即化为淡淡的疲惫,叹了口气,柔声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姐姐。”
  他展开双臂,苏蕴明不忍地看着他眉梢眼角的倦意,慢慢缩回抵在他胸前的手,任由他环抱住自己。
  陈旸紧紧地搂住她,脸颊贴着她的脸蹭了蹭,又叹了口气,与先前不同,这声叹息中的情绪尽是满足。
  他想着,他开始明白太宗和父皇的感受,他所有的快乐和满足都来自怀中这个女人,如果不能抱着这个女人,江山和皇位,于他又有何意义?
  “太后还病着,有人对端木医官不放心,整个太医院都快被搬到了长春宫。”陈旸低声道:“吕太傅被我打发回家养老,孙相的女儿又是皇后人选之一,趁着他们都不能再直接站出来反对,我又发了立你为后的诏令。我……朕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不能自己反对,居然策动门生故旧——中书省和门下省硬扛着不肯奉诏!”
  他苦苦一笑,道:“两次下旨,诏令都出不了皇城,朕这个皇帝当得真是窝囊。”
  苏蕴明默然听着,慢慢地抚摸他的背部,助他平复心情。说实话,她的感觉挺复杂,一方面对陈旸想娶个老婆都这么费事感到怜惜,一方面却有意外的惊喜:君有令,臣可以抗令,如果不仅仅是朝中势力欺陈旸年幼,那么,或许,大圣朝的君权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集中,她想做的那些事,或许已有了良好的基础。
  陈旸微微闭眼,享受着她温暖地抚触,顿了顿,柔柔地道:“看来朕还是太宽容了……”
  “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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