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39章


苏蕴明道,她越来越了解属于皇帝的这部分陈旸,他是难得生气的,大部分时间摆出骗死人不偿命的温和诚恳,愈是发狠的时候,表现得愈柔软。
  她把手抬高,顺了顺陈旸脑袋上的毛,轻声道:“大臣不是童九,可以任你抽鞭子。”
  “姐姐知道了?”陈旸微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又忍不住用眼角偷看她,嘟嘟囔囔地道:“我明明交代他谨慎请姐姐过来,他却如此粗鲁,害姐姐病得更重……小阳一时气不过……”
  好嘛,他也算抓住了她的软肋,那声“小阳”出口,苏蕴明眼前仿佛又浮现那个乖乖的弟弟,偶尔做错事,不等她怪他,自己已经委屈地快要哭出来。
  她没好气地揉乱他的头毛,道:“少给我装可爱,要怪你早就怪了,不会现在才翻旧账。”她正色道:“童九只是一个莽夫,你抽他鞭子,他不会记恨你。大臣不同,‘士’是一个阶层,你无理打其中一个,便是辱及整个阶层;你无故杀其中一个,便是与整个阶层结了死仇。虽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但口诛笔伐之下,皇帝也受不住。”
  陈旸顶着一头乱发点了点头,道:“姐姐放心,我有分寸。”
  也是,苏蕴明想,人家毕竟是皇帝世家,多少代的实践经验灌溉,肯定比她纸头上谈兵的人有发言权。
  陈旸明显不愿再说那些烦恼的事,腻着她又开始动手动脚,苏蕴明吓得不轻,拼命挡手挡脚,急道:“我明天一大早还得起来祭祖!”
  “朕也要去祭天,现正斋戒沐浴中。”皇帝陛下摇头晃脑地道,硬是死皮赖脸地贴了上来。
  “……明天我以薛家私生女的身份认祖归宗,你不会又安排了景云什么的祥瑞吧?”
  “……”
  “……果然。”
  月亮且行且走,床前一大片淡白的月光。
  政治经济学
  陈旸来得匆匆,去亦匆匆,苏蕴明强撑着站在祭祖的队列中,思来想去,仍然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怎么离开的。
  还有一点令她想不通的是,女人可以参加祭祖?她对这类传统文化还真没什么研究,印象中古代女人的地位很低,祭祖时只能负责前期准备工作,却不能参加典礼。是大圣朝的民风开放,还是薛家独立独行?
  苏蕴明忍下不知第几个呵欠,微微侧首看了看前后左右,她所处的队列皆是女子,排在男子身后,由于薛右丞的妻子逝世多年,薛敦颐的妹妹已出嫁,她现在算是长房唯一的女性,位置紧接着男队。
  遥远的最前方传来薛右丞醇厚温润的声音,好听得紧,也……催眠得紧。
  苏蕴明再度恢复意识,迟缓地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窗户大开着,暖红色的夕照映在窗楹上,窗下是浅浅一层雪。
  窗前站了一个人,暖红色的夕照也照在他青色的儒衫和漆黑的发上,他似乎有所感应,回过头来,芙蓉如面柳如眉。
  “站着都能睡着。”薛敦颐眉眼端方,唇角却噙着笑意,道:“为兄佩服。”
  苏蕴明又眨了眨眼,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扶着头想了一会儿。
  “……祭祖?”
  “辰时已经结束。”
  “……认祖归宗?”
  “已禀明先祖,将你归入薛氏族谱。”
  “……我怎么回来的?”
  “父亲大人亲自为你诊脉,结论是:‘夙愿得偿,惊喜过度以致昏厥’,为兄心生怜惜,虽手无缚鸡之力,仍勉力把妹妹送回房中。”薛敦颐唇角的笑意愈渐扩大,不得不握拳挡在嘴上,咳嗽了一声,又一声。
  “行了。”苏蕴明没精打采地道:“想笑就笑吧。”
  室内静了一刻,蓦地响起清亮的笑声,音波震颤,窗下那层浅浅的雪滑落下去,露出黑色的潮湿的木料。
  “大哥。”苏蕴明待他笑够了,拍了拍身旁床上的空位,诚恳地道:“咱们谈谈。”
  薛敦颐自然地坐下,脸上笑意未敛,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妹妹。
  苏蕴明也看着她的哥哥,很奇怪,他们明明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却自然而然的亲近。薛敦颐相信她,第一次见面便语出惊人,而她认为,如果这个时代真的有人能够理解她的想法,不是被感情左右了理智的陈旸,只能是他。
  “大哥,昨天孩子们放鞭炮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我后来想了很久。”苏蕴明回想着她在月光下散步时脑中的思考,轻言细语地道:“你希望建立的那种世界,没有战争、饥寒、屠杀、蹂躏的世界,有没有想过从何开始?”
  薛敦颐又是一笑,道:“妹妹这是要考我?《异国志》为兄可是熟读的。”
  苏蕴明摇头,道:“《异国志》里描述的制度虽好,并不适合当今之世。”
  薛敦颐慢慢地敛了笑容,清亮的眼睛盯住苏蕴明,静待她的下文。苏蕴明目光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道:“大哥聪明胜过我百倍,其实这些话不用我说,大哥必定早已想到,只是大哥宅心仁厚,不忍黎民再多受苦难。”
  “大哥。”她轻声道:“《异国志》里的世界与当今之世从根上便有不同,当今之世,就算灭了陈家的大圣朝,堀起的只会是别家别姓的王朝,哪怕薛氏全族的人倾命以赴,也无法建立像《异国志》里描述的那样一个国度。”
  她随随便便就说出足以抄家绝户的话,薛敦颐也听得若无其事,甚至平静地追问了一句:“没试过,怎么知道?”
  这对胆大包天的兄妹对视一眼,苏蕴明赞同地点头,道:“我错了,没试过,我不该完全否定成功的可能性。那么,让我换种说法,我认为没有必要去试。”
  薛敦颐上身微向后仰,聚精会神地盯着她,道:“愿闻其详。”
  “先从当今之世与《异国志》所述国度的差异说起。”苏蕴明把思维组织成薛敦颐能听懂的语言,慢慢地道:“当今之世等级分明,粗略地划分:天子受命于天,牧守天下,这是第一等级;官员助天子治理国度,这是第二等级;小民如蝼蚁,仰人鼻息,这是第三等级。此三等由来已久,早已根植人心,被视为天经地义之正理。而《异国志》里描述的世界,人与人之间却是平等的,‘天子’、‘官员’、‘小民’之间最大的差异不过是分工不同。这便与人们长久以来的观念相背,如若要建立一个这样的世界,不但被损害了既得利益的天子、官员会反对,只怕真正得利的小民也会站出来反对。”
  她说得艰难,薛敦颐却似毫无障碍地听懂了,反驳道:“错了,所谓天子贵小民贱并非所有人都视作理所当然,‘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苏蕴明顿时语塞,差点迸出一个“OK”来,顿了顿,决定无视掉他这句话,按自己的思路接着道:“刚才说的便是《异国志》里所述国度与当今之世的区别,此其一。”
  她举高右手,弯下一根食指,又弯下一根中指,道:“其二,《异国志》里所述多为该国小民之间、民与官员之间的争端,由于该国律法严明详尽,又早已公布天下、尽人皆知,所以争端虽多,总能依法解决,争端双方也都能心服口服,不致激起民愤,动摇国本。相比之下,当今之世虽也颁有朝廷律法,但真正有资格看、能看懂律法的却只有朝廷官员、刀笔小吏,这些人一旦循私舞弊、官官相护,民有覆盆之冤却上告无门,最后只得揭竿而起。”
  “其三,”她眼见薛敦颐口唇微动,生怕他又说出她答不上的话,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了,急急地续道:“《异国志》里所述国度与当今之世的不同,刚才说了其一观念、其二律法,第三条其实与前两条也有关联,甚至可以说,第三条真正决定前两条。”她屈下右手无名指,肃然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薛敦颐没吭声,以他的聪明,虽然听不懂二十一世纪的政治经济学专有名词,却仍然有所得,慎重地思考起来。
  苏蕴明却越说越顺,她的听众与其说是薛敦颐,不如说是那个正一点一点拨开前路迷雾的自己。
  “……当今之世承袭前朝,自古以来皆属农业社会,对土地的依赖造成了朝代兴盛与衰败皆由土地决定,甚至由天决定。当风调雨顺,土地丰收,百姓能吃饱穿暖,便信服朝廷为天命所归。反之,则民不聊生,天下烽烟四起。而对土地的私有制,更是一切动荡的根源。当每个朝代初期,土地分配均匀,小民也能拥有一块自给自足的土地应付赋税、养活自己一家老小,社会便能稳定。到了朝代后期,大量的土地集中到贵族手中,小民得不到土地来应付种种苛捐杂税、养活自己一家老小,他想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只能是与其他同样遭遇的人联合起来,推翻整个贵族阶层,将土地重新划分。”苏蕴明叹了口气,想起以前一位伟人说过,中国的整个历史,就是一个土地分配与重新分配的历史。
  她看了一眼薛敦颐,头一次在他眼中看到震惊与迷惘,她又叹了口气,薛家教育子弟耕读持家,即便是薛敦颐,也脱不开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局限性。
  但她仍是说了下去,从她下定决心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开始,她就把自己当作“抛砖引玉”中的那块砖,她从来不敢小觑古代知识分子的智慧,他们是真正的超越时代的思想者,而她只想用自己了解的那些微薄的理论知识来为启发他们,为他们指引一个正确的方向。
  就像薛右丞说的,她只是一个“引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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