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40章


  “……要摆脱这个悲剧的循环,只有大力发展工商业,由旱涝保收的工商业代替农业成为社会的支柱,消灭土地对整体社会的巨大影响力,这样,当天降灾难时、土地兼并不可避免时,小民也能靠工商业存活,而不至将矛盾激化。”苏蕴明停了下来,说了太多话,她觉得喉咙很疼。她咽了口口水,沙哑地道:“这便是当今之世与《异国志》中所述国度的第三点不同。”
  眼前出现一只水杯,杯口中清清水面仍在微微荡漾,苏蕴明抬起头,看见兄长那双似乎永远清正明亮的眼睛。
  “‘桔生淮南为桔,生淮北则为枳。’”薛敦颐深思地看着贪婪地大口喝水的苏蕴明,道:“妹妹可是此意?”
  见她点头,他负手走到窗前,沉默了许久,道:“若为兄没有猜错,要改变妹妹说的三点不同,当务之急是做三件事。”他没有回头,抬高右手,也依次屈下三根手指,“教育、立法、工商。”
  “大哥错了。”苏蕴明把玩着空空的水杯,微笑道:“是教育、教育、教育。”
  薛敦颐回过头,她抬头看着他,道:“发展教育开启民智,打破贵贱天授的神话;发展教育开启民智,让更多人能懂法、依法行事;发展教育开启民智,先进的知识才能带来先进的生产力。最重要的是,发展教育开启民智,让更多的人像我和大哥这样来思考现有制度的合理性。”
  “《道德经》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一蹴而就,莫如缓而图之。”她慢慢地道,声音渐低,最后只有自己能听到:“本朝不以言论罪人,这很好,给我一百年时间办教育,缩短当今之世与《异国志》中所述国度的差距,那么,或许,到了瓜熟蒂落那一天,不必经历流血的大变革,也能得到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薛敦颐走了以后,苏蕴明仍是盯着窗口看了许久。
  她的眼神涣散,明明睁着眼,却什么都没看进眼里。
  直到一条人影从窗口蹿进来,大摇大摆地骑坐到她床边的椅子上,双臂搁上椅背,下巴枕在手臂上,眯起本就细长的眼睛,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苏蕴明有趣地歪头看了看他。
  “都听到了?”
  韩松之懒洋洋地道:“姑娘有一半难道不是说给我听的?”
  苏蕴明微微一笑,道:“我不信薛家的能量只有那么点。三百年的学术世家,每代皆有人在朝为官,振臂一呼,天下读书人莫不景从。薛氏大族矣,薛家村仅是冰山一角,既有救世之志,必定还储备有更多暗处的力量。虽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也不能给他们机会不是?”
  “我只想知道,”他拖长音调,漫不经心地道:“姑娘的打算会不会威胁到皇上‘龙臀’下面那把椅子?”
  他还特意把“龙臀”两个字咬得重重的,苏蕴明失笑,道:“你放心,我想做的事还需要陈旸这个皇帝靠山,我和你一样巴望他‘龙臀’下面那把椅子稳稳当当。”也正是因此,当她见过薛右丞,隐约发觉这位薛家家主有推翻帝制的意图,她才会向薛敦颐说明她的想法,借薛敦颐之口,委婉地劝戒薛右丞。
  还是那句话,她从来不敢小觑古代的知识分子,他们总有一天会发觉现制度的缺陷,但悲哀的是,先进的制度用于落后的时代,后果却往往与人们美好的愿望相反。
  王莽也不过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书生而已。
  韩松之忽然起立,不同于平时懒洋洋抽掉了骨头的站法,他站得笔直,整了整衣衫,向苏蕴明抱拳一礼,长揖到底。
  苏蕴明讶然看着他,却见他礼毕起身,腰一垮背一躬,又恢复了要死不活地姿态,迎着她的眼光打了个呵欠,淡淡地道:“松之也是劳苦出生,虽然读的书不多,不能完全听懂姑娘的话,但有一点还是懂的。姑娘要做的事,于我等小民是大大的好事。”
  是吗?不见得。苏蕴明苦笑,她刚才为了缓和薛家的激进派,故意说当务之急是办教育,可是教育一项,又岂是能单独列出的。
  便像她当初感叹的,世间万事万物,从来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长春秘辛
  苏蕴明不知道薛敦颐有没有把她的话传给薛右丞,也不知道薛氏父子有没有被她粗浅幼稚的政治经济学理论说服,但她从来不是一个纠结的人,做了她所能做的,于是心安理得地等待结果。
  却先等来了陈旸和薛家联合的另一波宣传攻势。
  先是薛家年初一祭祖仪式之前,钦天监再报祥瑞:“景云亭亭如盖,笼罩薛氏宗祠”,形容得活灵活现,跟亲眼见着似的。紧接着仪式过后,薛家家主在宗族大会上不小心泄露了苏蕴明小名“观音兜”,举座震惊,原来元和二年蝗灾、元和三年洪灾中那位匿名捐献大批粮食药草,功德无量的“观音兜”正是新科薛大小姐!
  年初七的人日,苏蕴明荆钗布裙,笑容满面地领了浩浩荡荡一拨人去邻近遭了雪灾的村落赠粮,京兆尹顾不了端桓边边上这点儿地,薛家村往年都会周济一二,今年由长房大小姐亲自带队,村民们扶老携幼出来迎接,有白胡子老头当场就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苏蕴明急忙去扶,身旁的韩松之轻轻碰了她一下,她微一迟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薛家人走的时候,村民们家家户户都存储了足够过冬的余粮,供上了薛大小姐的长生牌位,苏蕴明在马车中回头张望,男女老幼五体投地地拜伏在雪地中,便如当初拜倒在中街旁的百姓,全心全意的谦卑。
  隔了这许久,她所能做的仍只如当日一般,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洪熙二年头一件大事,薛家大小姐的贤名、才名终至如日中天之境,朝中重臣还可闭目不视封口不言,中下级官员却开始蠢蠢欲动。民间也对这位仿如话本中走出来的传奇女子充满好感,稍加撺掇,即刻传出“薛小姐是天女下凡,专为了当皇后,辅佐当今皇帝创一个太平盛世”的流言。偶有不和谐的声音,比如置疑薛小姐和皇帝的年龄差距,旁人根本不屑反驳,以看傻子的眼神乜斜一眼,反问道:“你听过神仙会老吗?”
  神仙当然是不会老的,苏蕴明却不是神仙。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模糊的镜面上没有发现皱纹暗斑之类不受欢迎的东西,她也自信,至少在十年内,她能够保持目前的状态。
  那样便够了,她本就没有美貌之类的东西,只要不至于太难看,她冷静地想,陈旸的激情应该不会超过这个时段。
  门被随便地敲了一下,韩松之推门进来,照例打着哈欠便瘫坐到房中唯一一张椅子上,手指一弹,一封信准确地落到苏蕴明裙裾间。
  她放下铜镜,拣起那封信,慢慢地打开,露出陈旸略显潦草的笔迹,比魏王陈玚的书法多有不如,笔意倒有几分像苏蕴明自己的字。
  从初一过后,陈旸似乎耐不住相思之苦,虽然没办法再偷溜过来找她,却开始通过东厂的秘密传讯通道给她写信。信的内容颇杂,有时叙述他为了娶她安排的种种计划,有时得意地炫耀他施政得当之处,有时气愤丞相带领门下三省和他作对,有时纯粹孩子气地闲聊他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想与她分享。
  更多的时候,只是情书。
  苏蕴明仔细地叠好信,和其它信一样,整齐地码进一个盒子里。她没有出声吩咐,韩松之便知道那又仅仅是一封情书,不禁对那位假公济私的皇帝陛下暗中翻了个白眼。
  出乎他预料,白眼刚翻完,苏蕴明轻轻地开口道:“皇上在信中说:太后……弥留了。”
  入夜,薛右丞的笛声又若有似无地响起,苏蕴明推门而出,便如初到薛家那天夜里,挥手拒绝其他人近前,自己慢慢地穿越长廊,坐到长廊边沿韩松之的身旁。
  今天夜里没有月亮,长廊上暗黑一遍,苏蕴明的眼睛终于逐渐适应了这个时代纯粹的黑暗,能捕捉到模糊的物体轮廓。
  她坐在长廊上,双腿垂到廊下,在黑夜中微微地前后晃荡,随着这无意识地晃荡,她也散漫地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先是太后。
  然后是太后。
  依然是……太后……
  苏蕴明想着她们的初次见面,那位眉心有痣的美貌妇人弹着一支曲子,对了,叫做《流水》,“高山流水”的《流水》。她的长春宫里充满魏王陈玚的清冷味道,她甚至有倪云林的画。
  太后救了她,微笑着撮合她和陈玚,当陈玚离去,却也并没有为难她。
  她在泰安宫里选择了陈旸,太后本可以杀了她,却再一次地放过她,反而令自己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苏蕴明喟叹,大圣朝的朝廷虽然和所有朝廷一样散发着政治的腐臭,却比别的朝廷多了一丝人情味。这一丝人情味,或许便因为陈家的男人女人不单单是政治动物,他们还保有那颗血肉丰满的人心。
  苏蕴明静静地坐了一整夜,韩松之陪着她坐了一整夜,黑暗中,也不知那小子有没有偷偷睡着。
  天边薄曦初现的时候,她似乎有所感应,立起身,向着西南皇宫的方向遥遥行了一礼。
  韩松之退后一步到她身后,他的身后是随着苏蕴明出宫的全体侍卫、太监、宫女,不知何时集合得整齐。
  一众人沉默无声地随着苏蕴明的动作,朝西南拜倒行礼。
  他们身后,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一线天光迅速扩展成君临天下的灿烂夺目。
  今天想必是一个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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