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41章


  有烈日当空。
  且不说苏蕴明他们在薛家村虔诚地朝皇城的方向礼拜,长春宫里,粗如儿臂的红烛燃了整整一夜,烛泪积得高高的,将要淹没剩余的烛身。
  绘有倪云林“松石寒涧图”的帷帐半遮半掩,露出帷帐内素色的被褥和被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太后,红色的烛火在她憔悴枯槁的面容上跳跃,不过短短几天,这位风韵尤存的美妇便被病痛折磨得衰老了十年。
  当今皇帝陈旸侧身坐在太后的床榻边,烛火也同样跳跃在他的半张脸上,另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地上跪着数十名太医院的医官,端木宏林跪在右后方,衣衫上满是褶痕,束发零乱,神情疲惫,一双眉又紧紧地皱拢。
  太后忽然动了动,低声说了句什么,陈旸埋下头,将耳朵凑到她唇边。
  隔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沉声对太医们道:“都下去吧。”
  他也是连续三天不眠不休,本就如玉石沙砾混合的声音愈发沙哑难辨,太医们悄悄地互相交换了眼色,磕头谢恩,慢慢地都退了出去。
  端林宏林眉头皱得更紧,似乎为什么事情犹豫着,拖着步伐慢慢地走在最后,停在了殿口。
  殿内,陈旸听到殿外呼啸的风声,望了一眼不知被何处漏进来的风吹得轻轻摇晃的帷幕,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太后。
  陈旸忽然一笑,这笑容来得如此不合时宜,即使笑容本身如花一般盛开在他那张美貌的脸上,依然显得十分诡异。他笑着,柔声回答太后刚刚在他耳边道出的疑问:“您猜对了,是我下的毒。”
  太后蓦地睁开了眼,目光凝而有神,丝毫不像重病缠身的模样。
  可惜,只一刹那,她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涣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为什么……”
  “您知道的。”陈旸依然笑着,温言细语地一一道来:“为了三件事:一是当年我被掳出宫,幕后的人不是二哥,是您;二是我回宫不久便中毒,虽然勉强救了回来,却毁了嗓子和筋脉,这辈子都不能练武,这也是您的手笔;三是为了姐姐……”他顿了顿,诚恳地道:“谢谢您没有伤害姐姐,无论您是为了二哥,还是另有打算。可是,我不能再冒这个险。”
  太后胸腔中喘气的声音响得像风箱,没有焦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瞳仁鼓了出来,陈旸再次贴近她的唇边,依稀听到“周家”这个词。
  他缓缓地坐直身,唇边依然带着笑,道:“您说得对,您在宫中一天,周家肯定站在我这边,您不在了,周家的立场或许便没有这么稳。”
  “但您忘了,您曾经提醒过我,”他轻柔地道:“周家并不止您一个女人。”
  他话音未落,太后如同砧板上被开肠破肚的鱼般猛然弹跳而起,再跌回床上,口吐白沫,手脚抽搐了一阵,一切倏地变得静止。
  陈旸静静地待了片刻,伸出手,慢慢地抹下太后撑得高高的眼皮,又细心地把几绺散乱的发丝归到她耳后,甚至将被褥上的褶皱拉抻平整。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有条不紊,一阵风撞上殿门,他侧头看了一眼,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映得他那张俊美得犀利的面孔或明或暗,如同一柄光华流转的寒兵利刃。
  太后薨逝的消息于当天巳时通过东厂的秘密通信渠道传到薛家村,韩松之摊开纸条看了许久,缓缓地揉成一团,他转过身,透过半空的窗户看进房间,苏蕴明在床上睡得正熟,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点点漆黑的头发。
  他想了想,伸手将窗户拉拢,封闭得严丝合缝。
  长春宫内的秘辛被掩埋在东厂血腥黑暗的纪录深处,并没有干扰到苏蕴明的生活,太后于她毕竟仍是半个陌生人,哀伤也是点到即止。
  往后的日子让她仿佛又重回两年前世宗驾崩时,薛家村所有的红灯笼都取了下来,包括小姑娘头上的红头绳,大人小孩儿都换了暗色的衣服,在不显眼的地方扎上白布条。
  又下了一场雪,可能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她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遍,偶尔有狰狞怪石上头积不住雪花,露出对比强烈的深黑。
  她把韩松之赶回了皇城,陈旸那边应该需要这位东厂首领,而她也头一次认真地想回到那座华丽的囚笼里,因为她能感觉到,比起韩松之,陈旸更需要的是她。
  就这一点,她和陈旸用书信讨论,结论一致——既然大张旗鼓地出来了,她便不能这样没名没份地回去,她必须等到陈旸排除万难,脚踏五彩祥云来娶她。
  哪怕因为国丧,她需要等待的时间更长久。
  国丧期间,陈旸被逼婚的危险也缓和了,苏蕴明的造神运动却停不下来,继续忙碌地从事着救苦救难的工作。这天难得忙里偷闲,她扯住到访的薛敦颐,就“观音兜”这个古怪的乳名进行了抗议,她可半点儿也不觉得自己长得像顶帽子。
  薛敦颐对此的回答是微微一笑,自从上次谈话过后,他变得更沉默了,每次见着她,那双清正明亮的眼睛都会若有所思,美貌如女子的脸这时便呈现放空走神状态。苏蕴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反应,便自顾喝茶看书。半晌,他恍然醒过神,问道:“妹妹刚才说了什么?”
  “没。”苏蕴明头也不抬,平静地道:“大哥听错了。”
  “……哦。”
  两兄妹又对坐了良久,苏蕴明难得一个清闲的午后,窗户大开着,没有风,阳光带进来丝丝暖意,安静的室内只有她轻轻地翻过书页的声音和身旁薛敦颐放下茶盏时瓷杯与酸枝木桌面轻轻的碰撞声响。
  “妹妹。”薛敦颐忽道。
  苏蕴明仍然没有抬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妹妹可有兴趣看看你的新书?”
  苏蕴明蓦地抬头,薛敦颐仍是微微笑着,清正明亮的眼睛里若有所思的神情却化为坚定,伸手从怀里取出本书,递给她。
  封皮上写着《异国论》,风骨嶙峋一笔好字,苏蕴明这段时间已在薛家村各处看得熟了,竟是家主薛右丞亲笔。
  书只有薄薄一本,她拿在手里翻开,墨香扑面而来。
  书的内容基本便是她数天前与薛敦颐那番谈话,她那些粗浅的政治经济学理论被粉饰过后,除了一些太直白的涉及当今朝廷的点评,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纸上。
  薛敦颐又端起茶盏,浅饮一口,慢腾腾地道:“父亲有一句话令为兄转告妹妹:‘你是引路的人,不必有所顾虑,想做什么即可放心大胆地做,薛家既是你的后来者,也是你的后盾。”
  ……好一个薛家,如此强悍的行动力,坐而言后立即起而行,一向自认雷厉风行的苏蕴明都差点惊得目瞪口呆。
  薛敦颐放下茶盏,从容抛下第二颗炸弹:“还有一事,妹妹既然觉得教育如此重要,父亲已给宗阳书院院长苏先生打过招呼,元宵节过后,书院重开,妹妹便正式成为宗阳书院创立以来头一位女先生。”
  苏蕴明翻书的手一抖,猛抬头,彻底目瞪口呆。
  挟持
  距离十五元宵节还有三天,苏蕴明带着对未来教学生活的些微憧憬与更多忐忑,继续从事下一摊慈善事业。
  今天她的工作是在端桓外城的医馆坐堂,免费为附近的穷人看病抓药。
  为了争取民心,薛家和陈旸为她设计的是来自民间的传奇形像,走下层知识分子和百姓路线,至少在表面上,她这位“薛大小姐”与当今皇帝并没有任何关系。因此,每次“出外景”,三百名金吾卫肯定是不能带的,宫女和太监尽量少带,侍卫们也只能换上普通人的衣服。
  苏蕴明入乡随俗的蒙了层面纱,在打扫得干净亮堂的医馆内坐下来,身后站着一位娇俏的丫鬟打扮的宫女,几名伶俐的太监磨墨的磨墨、擦桌子的擦桌子,五十名便装的侍卫分散开来,封锁了附近的巷道,虎视眈眈地瞪着每一个前来看病的人。他们奉了陈旸的死命令保护苏蕴明,有童九的前车之鉴,她掉了一根头发他们都恐怕要倒霉,实不愿让她接触这些潜在危险的病人,恨不得将人全都瞪跑。
  苏蕴明默算时辰,辰时过了,便请挡门的侍卫放人进来。
  那侍卫只有十七八岁,长得虎头虎脑,抱拳应了声,不情不愿地撩起帘子,大声喝道:“一号,进来!”
  一只细如麻杆的手颤抖着举起来,手里捏着个“壹”的牌子,这也是苏蕴明的“发明”,先挂号再排队。负责挂号的是从宫里出来的一名太监,最擅察颜观色,能把浑水摸鱼的刺客、流氓、围观群众统统排除在外。
  穷人的病大都是那老三样: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体质虚弱、因缺少衣物御寒而感冒、重体力劳动中的外伤。随苏蕴明一起坐堂的还有薛家旁枝两位经验丰富的大夫,苏蕴明每诊治一名病人都要与两位大夫仔细商议一番,二人不知道她学艺未精,以为薛大小姐谦虚谨慎,凡事不擅专,不忘给自己表现的机会,心下暗暗感激。
  接近午时,三人已“会诊”了十名病人,苏蕴明有午时进食的习惯,便提议休息片刻,两名大夫自是没有异议。
  不待苏蕴明出声,那丫鬟打扮的宫女便双手捧了食盒过来,那食盒被她捂在怀里,居然还保有微微的暖意。
  苏蕴明颇为感动,虽说是陈旸的吩咐,但这几名宫女半个月来照料得她无微不至,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早对几个女孩子生出感情。
  丫鬟把食盒内的小碟点心轻巧地摆放在桌上,福了福身,便要悄没声息地退回原处,苏蕴明叫住她,柔声道,“瑛瑛,谢谢你。”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