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43章


  不堪行
  “松之亲眼见着周小姐饮下含毒的茶,此毒会慢慢腐蚀人的内腑,不出三年,周小姐必如太后一般药石罔顾、衰竭而亡。”
  ……很好,这一句话透露了两条大消息,每一条都足以轰得一位三观端正的大圣朝民众思觉失调。
  苏蕴明却冷静得连她自己都觉得讶异,她甚至有余暇怀疑韩松之是明知她躲在此处,故意说给她听的。
  下一秒,她的怀疑得到验证的机会。
  她的身后,她所处的密闭空间中骤然传出“咔嗒”一声,紧接着是刺耳的“轧轧”声,苏蕴明二十五岁之前听得熟了,猜出是有人启动了机关,机械运作的声音。
  腰后无声无息地贴上一只手,她第一时间闭眼装昏,虽然不能动,感知能力却没有障碍,甚至因为少了视觉的干扰,更清晰地分辨出那只手的长度、宽度、力度——正是挟持她的黑衣人的手!
  原来那人一直在她身后。苏蕴明仍然保持着冷静,她闭着眼,眼皮透进光来,“轧轧”的机械声响中,眼前的光线愈渐明亮,韩松之问了一声“什么人”,声音嘎然而止。
  光线已经明亮得如同白昼,苏蕴明默算时间,如果她晕过去后立时被人从外城运进皇宫,怎么的也要半个时辰,初春依然日头短,天该黑了才是。
  身后的人另一只手轻轻地扶了扶她的颈项,她的后脑又碰撞到坚硬的胸膛,喉咙被似紧实松地扣住。
  “我知道姑娘已经醒了。”那人在她耳边低声命令:“睁眼。”
  苏蕴明应声张开了眼睛。
  一片白光中,她看到陈旸苍白如纸的脸。
  也许过了许久,那面薄而透光的墙完全升了上去,机械呱噪的声音停止,眼睛终于适应了光亮,苏蕴明看清了更多东西。
  她的左方是数重白色帷幕、右方是满满当当一架书,正前方是一张看来也不如何起眼的紫檀木长案,案头零落地摆着笔墨纸砚,一个雨后天青色的笔架,几本薄薄的宋版书,一叠厚厚的奏折。
  窗户半开着,夕阳将落未落,最后的辉煌。
  多日未见的陈旸端坐长案后,正缓缓站起身,韩松之立在长案前,背转身护住他。
  苏蕴明觉得有点稀奇,从她进宫住到泰安宫东暖阁,陈旸就把那里当成办公地点,以致她从来没见过大圣朝真正中枢的中枢,一应国策的最终决策地——御书房。
  对了,她记得叫“宣德楼”。
  韩松之张嘴,看口型不是呼喊“救驾”就是“有刺客”, 陈旸从后方一把攥住他的右臂,手指掐得太紧,袖管上立即出现深陷的皱褶。
  “放了薛姑娘。”陈旸沉稳地道,他穿着一袭靛黑的龙袍,腰间系了为太后带孝的白绢,仍是每处细节都修饰得一丝不苟,美貌得像一柄离鞘而出的利剑,令人不敢逼视。若非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看来简直如平日一般镇定,“无论你是何人,有何目的,朕金口玉言,薛姑娘平安无事,你也平安无事。”
  在她腰间和喉咙上的手纹丝不动,苏蕴明知道陈旸的劝说无效。她看向韩松之,他眉头微皱,也不知有没有想出办法。她再看陈旸,皇帝与她短暂地对视一眼,避开她的目光。她眼珠稍稍偏移,看到陈旸抓住韩松之那只手。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身后倏地响起一声长啸,那人厉声道:“昏君,你毁我家园、灭我故土,我今日非为要挟你而来,只为让你尝到目睹心爱之人丧生的痛楚!”
  苏蕴明喉咙一痛,那人收拢五指,她即刻呼吸困难,眼前浮现泪雾。
  “心爱之人?荒谬!”神智朦胧中听到陈旸大声反驳,喉咙上的压迫松了些许,新鲜空气灌进来。
  她喘顺了气,眼前恢复清明,看到陈旸已经放开韩松之,坐回长案后,没有看她,用极似陈玚的淡漠语气道:“朕与薛姑娘不过寥寥数次会面,薛姑娘闺誉清白,何来私情一说?”顿了顿,又道:“朕以仁孝治国,太后新丧,朕不愿多造杀戮,对君已算仁至义尽,劝君莫要得寸进尺。”
  他先软后硬,韩松之适时叫了一声“来人”,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从苏蕴明视线的死角钻出十数名太监和侍卫,仿佛排练过无数次一般,默契地分出数人护卫在陈旸身侧,剩下腰刀出鞘,慢慢地包围过来。
  “昏君休要花言巧,我不会上你的当!”身后那人怒道:“别过来,再近一步我杀了她!”
  喉咙上的手又收拢,这次却比上次略松,她尚能维持一线呼吸。耳鼓上清晰地响着自己的心跳声,眼睛看着正前方的陈旸,他正倚在椅背上,随手拿了案上的玉石镇纸把玩。那是个和田玉雕的石狮,莹润洁白,陈旸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拿狮头在案上敲击。
  “咚!”
  “咚!”
  “咚!”
  “咚!”
  ……
  声音节奏明晰,隐隐与苏蕴明心脏的跳动声相和,却越来越响,越来越重!
  “啪嗒!”
  右肩肩头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麻软的感觉从一条筋扩散到整个身体,苏蕴明突然能动了,挣扎着去扳那人的手,手肘向后拼命撞击那人的胸腹。
  她胡乱的动作似乎真撞到那人的要害,喉咙上的手和揽在她腰间的手同时松开,苏蕴明半侧过身,看到那黑衣的蒙面人向后倒下,数名侍卫一拥而上,刀光煌煌,血肉飞溅,也不知被砍了几十刀。
  致命伤却是他额头正中嵌着的一块白色碎玉。
  苏蕴明迟疑地转头,长案后站着陈旸,脸色仍然白如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右手紧紧攥着没了狮头的玉石镇纸,锋锐的碎玉似乎刺伤了他的手掌,隐约有血珠滴下来,坠到紫檀木长案上价值连城的和田玉碎片间。
  另一只手拈起一片碎玉,在掌心抛了抛,穿着三品以上紫色官服的韩松之侧首向她望来,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居然还霎了霎眼。
  也不知是刺激过甚还是喉咙上一阵一阵的疼痛,苏蕴明很没用地又晕了过去。
  这次晕的时间并不长,对外界的变化还保留了些许知觉,更像是大醉了一场——虽然她并没有真正的酩酊大醉过。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苏蕴明闭着眼睛,无声地吟道:“醉乡路稳宜频至,此外不堪行。”
  她睁开眼,先看到柔和的橘色光芒,晕光一圈一圈地荡漾出去,周围是熟悉的家具什物,帷幄帐幔。
  泰安宫东暖阁一切如旧,她躺在陈旸的御榻上,橘色的暖光从帷帐的缝隙投进来,明黄色的被褥微微反光,那光却也温软柔和起来。
  苏蕴明慢慢地起身,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帷帐外即刻有人惊喜地叫道:“薛姑娘醒了!”
  她撩开帷帐,见到一个圆圆脸的小宫女飞跑出去,当真动若脱兔,她只看清了她脑后结着一朵颤巍巍的白色绒花。
  瑛瑛?应该不是。
  脑中画面闪回,瑛瑛倒地,娃娃脸的侍卫从半空落下,摔断了脖子……苏蕴明头疼得厉害,闭上眼,抬手慢慢地按揉太阳穴。
  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坐到了侧旁,伸出手,也来按揉她的太阳穴。
  那人认穴准确,指尖的力量轻重适中,只几下效果便远甚她自己。苏蕴明索性放手任他施为,自己深吸一口气、呼出,再吸、呼,慢慢地调整心跳和呼吸。
  约莫一刻钟后,那人又依次帮她按揉了面部几处穴位,她闻到浓郁的药香,感觉热腾腾的湿气扑到脸上,皱了皱眉,微带哀求地道:“不喝行不行?”
  没有回答,只是热气又近了几分,嘴唇几乎触到光滑的碗边,苏蕴明没有再求,皱着眉张开嘴,一气喝了下去。
  ……太难喝了,难喝得她五官都皱成一团……她一闻就知道是活血化瘀的药物,熬出来的药汤是酸的,可比最苦的药汤更难喝几分。
  她又熬了片刻,等那股子酸劲儿大略过去,这才睁眼看眼前的人,哀怨地叫了一声:“师傅。”
  端木宏林正襟危坐,可惜他坐的地方是皇帝的御榻边沿,而且表情姿态丝毫没有为人臣子该有的诚惶诚恐,苏蕴明和他相处久了,知道这位师傅外表是端肃君子,骨子里却有不流于俗的一面,便如薛敦颐,不愧当年的“端桓四恶”。
  见她睁开眼,端木宏林收回药碗,另递过一个小瓷碟,苏蕴明眼前一亮,连忙拈起碟中的嘉应子含入口中。
  天色早已黑透,烛火透过灯罩散发出橘色光芒,东暖阁里似乎只有两师徒默然对坐,苏蕴明含着甜甜的嘉应子垂下头,烛光将她和端木宏林的影子投到雪白的墙面上,清晰地如同精制的皮影。
  “师傅。”她慢慢地咀嚼,说话有点含混不清,“皇上给太后下毒的事,你知道多少?”
  端木宏林忧国忧民地皱着眉头,严肃地纠正她:“‘无生’。”
  “嗯?”
  “毒名‘无生’。”
  “有死无生。”苏蕴明微微一笑,柔声道:“师傅做人做事都是这么直接。原来此毒是师傅为皇上研制的,想必耗神耗时,难怪皇上会准许师傅不当值时在城内开设医馆,又白龙鱼服亲身前来。”
  端木宏林摇了摇头,道:“陛下先中了无名毒,我解毒后将此毒略为改良,‘无生’这名字是陛下起的。”
  他难得一次性说这么长的话,苏蕴明听明白了,回想印证,便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一年后她初见陈旸,便觉得他的精神状态很有问题,脸上总蒙着一层青气,亢奋又疲惫,整个人就像绷得太紧随时可能断绝的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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