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28章


舅爷觉得鬼叫得可怜,又在手掌上写了一个“山”字,两个“山”摞起来就成了“出”,大手掌就哧溜一下缩回去了。鬼在床底下大笑,“哈哈,傻秀才,你叫我出来,也就由不得你了!”舅爷一辈子疯疯癫癫,没跳出鬼的手心,最后跳到白河里淹死了。
  爷爷一迭声地长叹,又批讲说:“娃,只怕你们书念多了,整天听圣人说‘字儿话’,对鬼也要发善心,书就白念了!”
  鬼故事之四,说的是一个叫李泼皮的,一天出去要饭,饭没要来,倒是有一条恶狗在他脚后跟上咬了一口。夜晚,他睡在破庙里,又冷又饿又疼,自言自语说:“他娘的,活着真不如死了好!”话刚落地,背后有声音说:“对,还是死了好!”他扭头一看,是一个吊死鬼掂着一根麻绳,绳套都替他挽好了。李泼皮心想,你想叫我当替身,没那么容易!嘴里却说:“好,我碰见知音了,可我咋着死呢?”吊死鬼把绳套吊在梁上,说:“这样死最好!”李泼皮说:“多谢你来成全我,不过,你得给我弄点儿吃的,让我美美地吃一顿饱饭再死,我不当饿死鬼。”吊死鬼就去偷来了酒肉。李泼皮放开肚子饱吃了一顿,说:“伙计,你磕头勾魂儿吧,我该上吊了。”吊死鬼慌忙跪下,磕头如捣蒜。李泼皮却使了个蝎子倒爬墙的把式,头朝下倒立着,用一只脚勾着绳套,打起了滴溜。吊死鬼忙说:“错了,错了!你得颠倒过来,把头套在绳套里才行。”李泼皮说:“好,多谢老哥点拨,这一回我是死定了,你赶紧磕头吧!”吊死鬼又跪下连连磕头。李泼皮脸朝墙,把后脑勺挂到绳套里,就闭上眼,打起了呼噜。吊死鬼说:“又错了!”李泼皮不耐烦地说:“我眼看梦见死来了,咋又错了?”吊死鬼说:“脸朝前,绳套要挂在脖子上。”李泼皮说:“好,知道了,我不信学不会上吊,你赶紧磕头吧。”吊死鬼又跪下磕头。李泼皮脸朝前,却把绳套套在嘴里,用牙咬着绳套荡起了秋千。吊死鬼说:“又错了,你咋不把绳套挂在脖子上?”李泼皮说:“你这绳套是咋挽的?一挂上就滑到嘴里,要不是赶紧用牙咬住,会摔我一个‘屁股墩儿’,重来,重来!”李泼皮磨蹭到鸡叫,吊死鬼一听鸡叫就慌了,扔了绳套就跑。李泼皮抓住鬼说:“别跑,你还没教会我上吊,咋就跑了?”随着鸡叫,吊死鬼就“唧哇”一声,化成了一摊黑水。从此,李泼皮又有了一个外号叫“鬼不缠”。再厉害的鬼也不敢招惹他,人也怕他。他再去要饭,只要往谁家门前一站,谁家就赶紧拿出酒肉招待他。
  爷爷说:“娃,记住,鬼难缠,没有泼皮难缠。”
  我本来想为爷爷编纂一部《鬼怪大全》,注明:“爷爷临终口述,不孝孙娃整理。版权所有,盗版必究。”交给“二渠道”买个书号出版发行。但我想起爷爷说过:“鬼怪都是多少年修炼出来的,有人的地方少不了也要闹鬼。知道自己是人,写好一个‘人’字就好。”可见爷爷并没有奢望鬼怪可以绝种,只是要自己独善其身,而且我想,把鬼怪留给“鬼不缠”对付,“鬼不缠”就有了正当职业,也是人类的一大幸事,就打消了为爷爷出书以警示后人并借此赚一笔小钱的念头。
  但是我发现,爷爷骨子里是很怕鬼的。一天晚上,爷爷让我拿上父亲的手电,为他照着桑树捉“爬叉”。“爬叉”是知了的幼虫,夏季的夜晚,它会从树下的洞眼里拱出来,沿着桑树往上爬,爬上树顶,就蜕了一层透亮的硬壳,变成了知了。爷爷在树上捉了“爬叉”,奶奶用盐水泡过,再用油煎了让我吃,那是我在张庵享受到的独特的美味。爷爷说:“这东西才从土里爬出来,没吃过世上的秽物,娃吃了心里干净。”那一晚我打着手电,跟着爷爷在桑园里转来转去,不多会儿就抓了一瓦罐“爬叉”。爷爷高兴,又说要教我捉蛐蛐儿,从我手里接过手电,侧耳听着蛐蛐儿的叫声,用手电照着土墙下的一块瓦片说:“它在瓦片底下拉弦儿哩,你去用手捂住它,轻点儿、快点儿,别叫它蹦了。”
  我正要下手,土墙外边传来了“唰啦唰啦——嗵嗵”的响声,蛐蛐儿受到了惊动,立即停止了鸣叫。爷爷也骇然变色地瞅着土墙,眼神直直地追着土墙外的声音,顺着墙头移动,一直移到土墙尽头,嗓子里咝儿咝儿地响着小哨,说:“这个鬼,这个勾命的鬼!”我被爷爷的神情吓坏了,紧紧抱住了爷爷的腿。爷爷说:“不怕,咱不欠他的!”“唰啦唰啦——嗵嗵”的声音再次响起来,由远而近。爷爷嗓子眼儿里再次响起了小哨,用手电照着土墙上的豁口,喘着气说:“你又步量啥哩?桑园不管大小,还姓着张哩!聪娃带回来的钱,我都给了你,两清了!”
  声音渐去渐远,夜幕笼罩着的原野上传来狐狸的叫声。爷爷熄了手电蹲下来,搂住我说:“咱不怕,咱真的不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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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试论刘秀称帝与老张家桑园之关系
  鬼在桑园里的出现使我心惊肉跳。我模糊地感到,桑园里藏着骇人的隐情。
  爷爷却用“桑葚疗法”恢复了我对桑园的热爱。桑葚儿是一种紫黑发亮、甘甜多汁、状如毛毛虫的果实。爷爷牵着我的手在桑树下四处转悠,不时地挺直脊背,把一只瘦骨伶仃、暴着青筋的大手高高地伸到树枝上,摘了桑葚儿就连忙塞到我嘴里,催我快吃。爷爷说,桑葚儿从树上一摘下来就赶紧送到嘴里,才不会沾染世上的浊气,才能得到桑树从地底下生养出来的元气,还有桑树叶从雨雪霜露中吸收的灵气。爷爷把一个肥大多汁的桑葚儿塞到我的嘴里,拍了一下巴掌,说:“娃,记住,刘秀就是吃了咱家这个桑园里的桑葚儿,才做了皇帝。”他摘了一片桑叶,擦了桑葚儿留在我脸上、嘴上的紫红色浆液,又向我披露的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刘秀一当上皇帝,就把咱老张家撂到一边,忘到脑后了。”爷爷又摘了一个桑葚儿,把桑葚儿塞到我嘴里以前,又对我的前途产生了巨大的忧虑,定定地望着我说:“世上好皇帝太少,我孙娃只吃桑葚儿,不当皇帝!”
  爷爷由此对他的孙娃开始了历史学科的启蒙。
  父亲也以此推断,我家的桑园及其最初的开拓者应先于刘秀登基称帝的公元二十五年,具有毋庸置疑的悠久历史。
  爷爷说,刘秀的老家就在张庵南边,是咱老张家的近邻。他跟王莽争天下时,王莽撵得他无处藏身。他又饥又渴、筋疲力尽,拄着一根拐棍,一歪一趔地钻进这个桑园,一头栽倒在一棵大桑树底下。爷爷指着桑园里的一个土坑,坑里有一洼绿水。爷爷说:“那棵桑树原来就在这里绿茵茵地长着,到了三国时代,关公把这棵桑树拔走了,留下了这个树坑。”我问关公是谁,爷爷拍拍我的脑瓜儿说:“今天只说刘秀,吃多了,咽不下。”
  却说刘秀一头栽倒在桑园里,惊动了老张家看桑园的一位老人。我懂事以后才终于知道,我们老张家这位老人作出了一个重大决策,从而改变了中国的命运。史书上本应留下他的名字,然而老张家的人不注重名字是不是可以载入史册,实行“低贱能成人”的“命名学”,所称狗娃、牛蛋、蛤蟆者应有尽有。这位老人的名字已无从查考或是不宜查考了,都叫他“看桑园的祖爷”。看桑园的祖爷看见一个叫花子倒在树下,急忙跑过去,一摸他的心口,半晌也不跳一下;翻开眼皮一瞧,糟了,瞳孔散光了。他惟恐叫花子家里来人讹他,向他讨要人命,正要向路沟里拖他,却听见小鸟“唧溜唧溜”在树上叫个不停,叫得他心里一酸一疼,又想,说不定他家中有八十多岁的高堂老母叫他养活哩,还有不大点儿的娃子正在叫饥!只是这一念之差,又慌忙脱了草帽,摘了一帽壳桑葚儿,一个个地塞到他嘴里喂他,整整喂了两帽壳桑葚儿,再翻开他的眼皮一看,瞳仁儿聚住光了,心口也一拱一拱地跳起来了。
  从张庵东边水台村气吁吁跑来一个汉子,说他看见一缕红雾缭缭绕绕飘到桑园里陡地灭了;不多时,红雾又从桑园里升起来,红融融地罩住了整个桑园。他直奔桑树下,看见叫花子岔开双腿、平伸着胳膊、头下枕着一根打狗棍,仰脸躺成一个“天”字,慌忙跪下磕头,说是来了“真龙天子”。跪下磕头者就是“南阳二十八宿”中的邓禹,日后成了刘秀的军师。他向刘秀磕了响头,刘秀已经醒了。王莽的追兵从西边拍马而来,看桑园的祖爷就把一根桑木扁担递给刘秀,把他打扮成樵夫模样,催他快走。刘秀向看桑园的祖爷拱手施礼说:“等我坐了朝廷,就封你这棵桑树当树王!”
  爷爷问我:“娃,听懂没有?”
  我吃着桑葚儿,说:“懂了。”
  “爷爷说啥了?”
  “桑葚儿好!”
  “对,还是我孙娃聪明,咱老张家的桑葚儿就是好!”爷爷说,“要是没有看桑园的祖爷用咱老张家的桑葚儿喂那个叫花子,世上就没有了刘秀,也就没有了东汉朝,眼下咱中国就不知道会变成啥样了!”爷爷眯着眼望着桑园,望着蓝天,天上有云彩飘过,爷爷的眼神也随着云彩飘移,自言自语说:“云彩呀,云彩呀,把时光都给飘走了,桑园还在哩,刘秀早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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