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44章


她抱着婴儿逃出菜园,跑到从省城来石桥逃难的堂哥家里,不料特务又接踵而至。三姨又抱着孩子从墙豁上跳出去,躲在寨墙底下的防空洞里。特务也紧跟着钻进了防空洞。三姨想,这次真是插翅难逃了!却发现防空洞里柩着几口棺材,最里边是一口早已被盗贼掏空了的棺材。三姨抱着孩子钻进棺材里进行了假装死人的体验。一具比特务可爱一些的骷髅,不事声张地接纳了她。特务堵严了防空洞,举起马灯晃了几下,大概闻到了腐尸的气味,就骂骂咧咧地踏着烂泥呼啸而去。三姨出了防空洞,从寨墙上吐噜到了积水的寨壕里。
  三姨说,还有一个奇迹哩!她怀抱中的大毛正害“百日咳”,特务敲门以前,大毛还咳嗽不止,吃了一包“止咳灵”,此后在一连串地钻窟窿、进菜园、翻墙头、钻棺材的危急时刻,这个可爱的小表弟竟在三姨的怀抱中酣然入梦。当三姨抱着他从寨墙上“吐噜”到野外,终于逃出魔掌的时候,他才为长久失去发声的自由进行报复,在黑夜笼罩的原野上放嗓咳嗽如连发的快枪。
  母亲和小姨都一惊一乍抚着心口说,天哪!天哪!
  母亲说,他们的生命是用一个个“偶然性”组成的奇迹。
  “外调”人员合上本子说,你不要为他们歌功颂德了!
  母亲说,不仅是他们,许许多多革命者在夺取政权以前都有过与死神“失之交臂”的经历。“外调”人员说,但是,我们知道,你是右派。
  母亲说,是的,是的,我得到这个称呼,只是革命者取得政权以后的事情。
  “外调”人员说,你还曾经是一个语文教师,你很会编造故事!
  母亲闭上眼睛说,那么,你们何必找我听故事呢?
  母亲没有兴趣再向“外调”人员说明,她曾把姨父留下的一个信封交给了三姨,而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接近于、或者说是十足的传奇。但是我记得,三姨撕开了那个信封以后,就和她怀抱里的婴儿倏地没了踪影。
  解放后,三姨才对我母亲说,当她和姨父受到追杀而走投无路的时候,姨父走了一步“险棋”,从漯河离开我家,就直奔国民党谍报人员绝然不会想到的一个地方——郑州警备司令部。姨父的堂兄贺石是那里的少校机要参谋。当我追随姨父回望历史的时候,同时也追随着一个令人怦然心跳的悬念——在势不两立的政治营垒里,将怎样容纳两兄弟的手足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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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红项圈
  一九一五年春天,坡底镇贺家大院老二和老三喜得贵子,生日只差一个月,是两个白胖小子。当了爷爷的老秀才喜不自胜,请银匠打了两个银项圈,裹上红布缝好,送进关帝庙里,在关爷手腕上戴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把项圈取下来,给两个孙娃戴上。这是坡底的山民世代相传的一个风俗,这意味着,“忠义千秋”的关爷已经用红项圈拴牢了两个孙娃,会保佑小哥俩长大成人,还会把他俩调教成“千秋忠义”之士。
  爷爷一手牵着一个孙娃,让他俩在关爷庙的老柏树底下蹒跚学步,还要学会在雨后的泥泞里跟头尥蹶儿地爬坡,学不会爬坡就不是山里的娃子。六岁那年,哥弟俩又形影不离地进了私塾,念完了《四书》、《五经》。后来,堂弟去洛阳上了高小,二伯却舍不得让独生子去外地读书。一对堂兄弟为了短暂的分离而魂不守舍。堂弟从洛阳回坡底过寒假时,他俩就钻到关帝庙里,跪在关爷面前焚香磕头,祈求关爷保佑他哥俩永不分离。据说,关爷的美髯如一缕黑烟随风飘起,丹凤眼也跟着“忽灵”了一下,收下了小哥俩的美好愿望。假期过后,堂弟又去洛阳上学时,堂兄就事先偷卷了铺盖,在村外土地庙里等着。两个十四岁的堂兄弟又结伴去了洛阳,进了同一所学校。堂兄耽误了一年,比堂弟低了一个年级。堂弟说:“我比你高一级,叫我当哥吧。”堂兄说:“咱俩不分谁是哥、谁是弟了,互叫小名吧,我叫你胜子,你叫我石子。”
  胜子考上了省城现代中学的次年,石子也跟着考上了现代中学。
  一九三一年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十六岁的胜子是开封市学联代表,他们组成请愿团到火车站卧轨,要去南京面见蒋介石请愿抗日,却被军警从铁轨上四脚拉叉地抬起来,扔到站台上,押回了学校。石子说:“胜子,你去折腾老蒋干啥?你看我的!”他抓起一个日本造小闹钟,“我先消灭了这个鬼子再说!”遂把闹钟摔了个稀巴烂,闹钟的铃铛跳起来,“叮咛当啷”地逃跑。他又撵上去,一脚把铃铛踹瘪了。石子又跟胜子上街,在古城的街道上搜索前进,寻找鬼子“派”来的一切“奸细”。他瞅见一辆“三枪牌”自行车停在一家门口,就举起门前的石墩砸了自行车。大门里跑出来一个穿戴时髦的小姐,喊叫说:“哪个赖皮砸了我的车?”胜子说:“你要感谢他,他替你打倒了一回日本帝国主义!”小姐立时消了气,说:“咦,谢谢了,我真不知道这是小日本儿的东西!”兄弟俩继续搜索前行。胜子说:“还有一个该砸的东西,不知你敢不敢砸?”石子问:“啥东西?”胜子说:“是南京那个不准咱抗日救国的独裁政府!”石子吓了一跳,说:“嘿,国家不可一日无主,政府是叫咱砸的么?”
  胜子组织了读书会,让石子跟他一起读书。石子一看,有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布哈林的《共产主义ABC》,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瓦尔加的《政治经济学教程》。他拿起一本撂一本,头摇得像拨浪鼓,“都是外国货,不服中国水土!”胜子让他看鲁迅翻译的苏俄小说《毁灭》,他又把脸偏过去说:“我只看《三国演义》!”
  学校放假时,兄弟俩一起回到豫西老家。石子发现,胜子总是背着他,去关爷庙小学找表哥,跟表哥有说不完的话,倒是跟他疏远了。他对表哥产生了妒忌,一天晚上,也暗暗跟着胜子去了关爷庙。
  表哥住在关爷庙偏厦的一个房间里,窗纸上扑闪着昏黄的灯光。他从窗棂上的破洞里望进去,只见墙上挂着一面缀着镰刀、斧头的红旗,胜子正举着右手对红旗说话。他听不清胜子说些什么,却能看见他眼里含满了泪水。石子呆呆地站在黑夜里,听胜子和表哥小声唱一支陌生的歌。他不知道那是《国际歌》。这支来自法国工人阶级的歌曲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豫西的小山洼里,与山风裹在一起,摇动了关爷殿大屋檐上的铃铛。石子忍受不了这支不属于他的歌曲在他心中引起的苍凉和失落。歌毕,他望见表哥握着胜子的手说:“胜子,从此,咱俩就是同志了!”石子感到表哥把胜子从他身边夺走了,就忍不住向门上踹了一脚。灯光倏地熄灭了。胜子从房间里蹿出来喊叫:“谁?”石子大步走着说:“我!”胜子说:“石子哥,你等等,你听我给你说!”石子头也不回地说:“我听不惯你们的外国歌。”胜子问:“你是往哪儿去?”石子说:“你管好自己的脑袋,我想好了再对你说!”
  胜子从洹河里逃生的那一年,石子考上了黄埔军校。
  一九三七年,石子从黄埔军校毕业,到国民党八十五师任少尉排长以前,曾回家乡探亲。那时,胜子已经把坡底镇变成了豫西山区的“小延安”,掌握了一支拥有一百条枪支的武装,还在L县中学建立了共产党的地下县委会。石子却穿着国民党嫡系部队的军装,武装带上别着“勃朗宁”手枪,还额外地佩戴着一把锃亮的“中正剑”,大摇大摆地见到胜子,就“啪”地碰了一下脚跟,摸了摸大帽檐说:“胜子,你不会跟你哥搞阶级斗争吧?”胜子说:“石子,‘西安事变’以后,你们蒋校长已经接受了‘联合抗日’的主张。眼下大敌当前,咱哥俩共赴国难,一致抗日。”石子说:“好了,你不用向你哥进行政治宣传了,咱哥俩不谈政治。”说着,拔出勃朗宁手枪朝树上“叭”的一枪,就有一只鹁鸽从树上扑棱着翅膀栽下来。他捡起鹁鸽说:“这是咱俩的下酒菜。”胜子不甘示弱,也掏出腰里的“二八盒子”,说:“别慌,又飞来一碗吃捞面条的‘肉浇头’。”扬手一枪,又有一只鹁鸽从天上栽下来。胜子捡起鹁鸽说:“喝了酒,咱俩吃鹁鸽面。”
  石子酒喝多了,从剑鞘里拔出佩剑,向胜子炫耀:“这是黄埔毕……毕业生的特……特别荣誉。”胜子看见剑鞘上镂刻着“智仁勇”和“蒋中正赠”的字样,就问:“石子,请你讲一讲何以为智?”石子说:“智……智者,谋……谋略也。你千万不……不要犯傻!校长对你们说……说啥‘联合抗日’,对学……学生训……训话说,日本人……只是癣……癣疥之疾,共产党才是心……心腹之患。再说,你们也绝不会……听任我们校……校长指挥。只怕有一天……”
  胜子问:“有一天咋了?”
  石子眼圈红了,“有一天,咱哥俩……会在战场上刀……刀兵相见!”说着,掷杯大哭,“胜子呀,你……你知不知道,咱爷临死……可是把咱俩……咱俩的红……红项圈捆……捆到一块,搁到他枕头匣里,枕在他头底下了!咱爷知道……你姓……姓了‘共’,我姓……姓了‘蒋’。他老人家怕……怕咱俩……兄弟相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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