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43章


  孙队长说:“不用穿了。听说你那个家伙比别人的家伙大一号,她那两个‘大白桃’也是全世界数得着的,也叫大家见识见识!”就用一根绳子拴了两个“光肚蚂蚱”,押送区政府去了。
  接着,李紫东区长在坡底召开民众大会,宣布撤销刘拐子的保长职务,同时任命我姨父当了保长。
  贺爷夸奖儿子:“没想到,你把刘拐子打倒在一个女人身上!”
  姨父说:“这是朋友们的主意,有点儿不讲卫生!”
  “你们闹革命就不能戴上白手套!”贺爷说,“坡底这几百户人家,还有保安队百十杆枪都交给你了。眼下正在闹饥荒,眼看要饿死人了。你说要发动民众抗日,总不能叫民众拿着逃荒要饭的打狗棍去打鬼子!我还要看看,你娃子咋当这个‘泥水匠’?”
  新上任的保长烧了“三把火”。第一把火是由自己兼任保安队长,把一百多杆枪抓到自己手里;第二把火,任命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青年担任了保文书、会计、保安队员和各甲甲长;第三把火就烧到了父亲头上,“爹,请你捐十石粮食赈灾,我这就去关爷庙召开富户认捐会,请爹去会上带个头。”
  在富户认捐会上,姨父点了父亲的名字,说:“贺雨顺先生捐粮十石!”贺爷一瞪眼,说:“保长阁下,我啥时候答应了十石粮食?”姨父大惊。有人正要起哄,贺爷说:“别乱!我家的粮食是他二伯经管着的,刚才我跟他二伯清了仓底儿,要再加上两石,捐粮十二石,六千斤!”围观的饥民都流着眼泪鼓掌。富裕户主都傻了眼,又不得不看贺爷的眼色行事,一个个硬着头皮,举手认捐,一下子捐出了三万多斤粮食。只有“回春堂”掌柜自恃是外村“张大户”在坡底街开的药铺,捧着水烟袋一声不吭。姨父没有理他,只说了一声:“散会!”
  回春堂掌柜离开了会场,忽地看见数百名饥民已经把“回春堂”团团围住,却并不吵嚷,只是像饿狼一样定定地瞅他,瞅得他心里发毛,却又进不了家门,就慌慌张张撵上我姨父说:“我认捐,我认捐,我捐两石粮食!”姨父好像没有听见,照旧自顾自地走着。他跟在背后颠儿颠儿跑着说:“贺保长,我再添五斗!”姨父仍不理他。他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中,我不过了,我捐三石!”姨父停下脚步,向灾民们宣布:“回春堂捐粮四石!”回春堂掌柜打了个愣怔,说:“啥,四石?”姨父说:“对,两千斤。”回春堂掌柜拱手作揖说:“中,我认了!”灾民就“唰”地给他让开了一条去路。回春堂掌柜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向大家弯身哈腰,“包涵,多多包涵!”
  坡底镇的清锅冷灶里冒出了温柔的炊烟。
  贺爷叫着儿子的小名说:“胜子,你们共产党只要这样干,能行!”
  胜子说:“爹,多亏你带了个好头!”
  贺爷说:“你别以为我不懂,我是跟你搞了一回统一战线。”
  父子俩的统一战线迅速发展到县城,L县中学成了地下党在全县的领导中心。坡底镇变成了L 县北部山区的“小延安”。
  一九三八年,三姨从延安陕北公学学习回来,也来到坡底接上了党的关系,在关帝庙小学当了国文教员。她组织抗日剧团,发动民众抗日救亡。那时正在上小学的明表叔记得,三姨召集歌咏队登上关爷庙的戏台,歌咏队员们耍着关爷的“青龙偃月刀”,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三姨手中捏着一根细棍儿一晃一晃。坡底人才知道唱歌也得有人指挥,而且,女人也能指挥。那支歌唱遍了坡底。
  那时候,姨父是地下县委的统战部长。三姨喜欢跟他在关帝庙东边的小河旁边散步。小河两边生长着枝叶茂密的杨树林。在他俩多次逗留过的一棵白杨树下,一个富于观察力和表现力的学生,用削铅笔的小刀在树皮上刻上了他的艺术发现,让它随着白杨树长大,那是一支锐利的箭,刺穿了两颗叠在一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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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雨夜的逃亡
  在郾城,三姨给我留下了一支很好听的儿歌:
喔喔喔,鸡叫了,义勇军来到了。
  打红旗,骑白马,雪亮的大刀腰中挎。
  你送饭,我烧茶,大家都来招待他。
  母亲到漯河励行中学教书以后,我就把这支儿歌从郾城唱到了漯河。
  漯河油坊胡同一号的孩子们不会唱这支儿歌。在那个狭窄的长条形院子里,依次住着身分各异的房客——一边拉风箱烧火做饭、一边向他的弟子们讲授“孟子曰”的私塾先生,无儿无女、全靠做针线活儿养活自己的寡妇,按时上班、风雨无阻、天上掉炸弹也一往无前的银行职员,未向官方注册而把太阳穴上的一小块“俏皮膏药”作为营业标志的妓女。他们各自做着与那支儿歌毫不相干的事情。
  一天黄昏,白胖胖的妓女照旧倚门而立,照旧用微红的睡眠不足的眼睛斜乜着小巷里的行人。巷子那边有一个人影走过来,她就像上足了劲儿的发条扭动腰肢,胳膊交叉胸前托起了高耸的乳峰,但她很快又松了发条,乳峰像瘪了气的布袋耷拉下来。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一只脚上穿着张开嘴的破鞋,另一只是沾满泥巴的光脚丫子。
  我正跟银行职员的孩子比赛“撞钟”——在迎壁墙上撞铜板,看谁的铜板撞得远。我有一个杰出的铜板,在墙上“当”地反弹出去,“叮叮咚咚”地滚出门楼、蹦下台阶,绕着一只沾满泥垢的赤脚踅了一圈,躺在一个高傲的大拇脚趾头旁边不动了。我弯腰捡起铜板时,脚趾头向我梗了一下,脚趾头的上方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我抬头看见一张长满了黑胡茬子的脸庞,黑亮的眼睛一闪,我就跳起来,叫了一声:“姨父!”
  我不知道姨父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大杂院里的各色人等都骨碌着眼珠转来转去地瞅他,像瞅着一个沿途行乞的流浪汉或是发配天边的囚徒。母亲听了他的低语就骇然变色,急忙让我领着他抄小路翻过寨墙,到沙河里洗了澡,换上了我父亲留下的服装,又特意请来一个剃头挑子,把他一头刺猬般的乱发变成了整齐的“寸头”,满脸黑胡茬子也一扫而光。母亲急急去到离漯河不远的郾城找姥爷去了。
  从母亲与小姨的低语里,我知道发生了意外的不幸:一群拿枪的人抓走了三姨,正在追杀姨父。姨父让我母亲立即转告姥爷,请他设法营救三姨,给母亲留下一个密闭的信封,来不及考察我是否用弹弓消灭过老鼠或是否击中过鬼子的飞机,又在我和大杂院沉入梦境的时候悄然离去。
  二十六年以后,在“文化大革命”中,母亲气恼地说,“外调”人员怎么没完没了地纠缠你姨父从南阳逃到漯河的事情?还给我拍桌子!
  母亲说,姨父是从南阳石桥的一所中学侥幸逃生的。他和我三姨从郾城潜逃到那里,分别以教导主任和国文教师的身分隐蔽下来,却与党组织断了联系。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有人“咚咚”地敲门,接着又听到杂沓的脚步“噼里啪啦”地踏着泥水急急跑开的声音,感到情况异常,没有开门。他们做对了。解放后,有两个落网的特务供述说,国民党谍报机关从豫西得到了情报,急来南阳石桥抓人,还下了死命令,抓不住活的要死的!雨夜敲门的就是这两个特务。他们听说我姨父是“双枪将”,不敢贸然破门,就把一个班的军警埋伏在门外的小巷里,敲了门就跑,试图把姨父和三姨诱出,在街巷里抓捕。姨父和三姨没有开门,却被堵在屋子里陷入绝境。在万分危急的时刻,姨父的眼睛盯住了屋子的后墙。那是一面土墙,他看到墙上有一块水湿的印渍,目光就霍地一亮。那是连阴雨泡湿了墙根脚的印渍。他急忙操起一把铁铲,在墙上捅了一个透明的窟窿,与三姨抱起不满一岁的婴儿穿墙而出。他们没有吹灯,甚至没有忘记从屋子里拖过一个柜子,堵住了墙上的窟窿,才悄没声儿地跑到一个菜园子的小草庵里隐蔽下来。特务供述说,他们还在小巷两边埋伏着,“以逸待劳”呢!
  姨父和三姨躲在菜园里,却听不到学校里有任何动静。姨父想,如果并没有发生变故,就这样穿墙而逃,岂不暴露了自己?就把三姨留在菜园里,只身潜入学校看个究竟。他刚刚进了校门,正碰上一群特务闯进来,提着马灯在学校里四处乱窜。姨父远远地避开马灯,在暗处与特务打转,却在黑暗中与一个工友撞了个满怀。工友大惊失色说:“你赶紧跑吧!他们把你太太抓走了,用鞭子抽她,我听见了!”姨父以为三姨在菜园里遭到了不幸,急忙踩着工友的肩膀,越墙而逃。
  那些天,姥爷家和我们家的人都在惊恐不安。“打红旗、骑白马”的儿歌没完没了地在我脑瓜儿里盘旋。一天晚上,三姨却抱着婴儿令人大喜过望地来到了油坊胡同一号。她面黄肌瘦,披头散发,如风雨中的弱柳摇摇晃晃。当她得知姨父已经来过这里,意外的惊喜使她身子一软,歪在母亲的怀里。母亲问,学校工友说,你不是怎样怎样了吗?三姨说:“工友误会了,那是特务拷打我们同院的一位老奶奶,追问我们的下落。我在菜园里,一直等到下半夜,也不见他回来,倒以为是他出事了呢!”
  母亲说,三姨又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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