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49章


马夫接腔说:“你就赶紧走吧,马哭了。”姨父望见马眼里涌出了泪珠,为马擦了眼泪,向它鞠了一躬,说:“谢谢了!”两年后,这匹马随部队到了南方,在剿匪战场上中弹牺牲。马夫把它埋葬在一块花岗岩的背后,花岗岩上刻着:“黑雪花同志之墓”。
  姨父生俘刘拐子当日,贺爷也得到情报说,国民党流亡县政府已派人与赵双贵接触,决定委任赵双贵为赵堡区区长、刘拐子升任县保安团团副。翁婿俩盯准了姨父的脑袋,而且为这颗脑袋准备好了一个通风透亮的竹篓,那是县政府点名索要的见面礼。刘拐子没有送去这份“见面礼”,自己却做了俘虏。
  赵双贵急托贺爷的拜把子兄弟王西峰给贺爷捎信,要用五百块现大洋再加上一挺重机枪、一千发子弹赎回他的拐子女婿。贺爷却让人写好了处决刘拐子的告示。贺爷看了告示,想起了刘拐子的老爹刘大汉,恐怕绝了他的后人,下不了杀人的决心,就掂着一匣子点心,来到长工屋看望刘大汉。贺爷说:“你的儿子要杀我的儿子,叫我的儿子抓住了,我该咋办?我来听你一句话。”刘大汉说:“怪你给了他一条腿!”贺爷说:“那我再把它拧下来吧!”刘大汉闷着头吸了一袋旱烟,说:“你也不该操心调教他!”贺爷说:“这话咋说?”刘大汉说:“他从小没妈,叫一只母狼叼走了,吃了三个月的狼奶,我才把他找回来。从小我就叫他狼娃,再调教,狼性也难改了!”贺爷摇头说:“那倒好办了,叫他再吃三个月的羊奶就是了!”刘大汉摇头说:“晚了!”贺爷说:“那咋办?总不能再把他扔到狼窝里呀!”刘大汉说:“我总是他的爹,叫我再调教一回。”
  刘大汉掂着食盒,去到关押着刘拐子的小庙里探望儿子。贺爷事先吩咐,给刘拐子松绑。刘拐子打开食盒,却只找见一盒水煎包子,还有剥好的蒜瓣儿和醋水碟子。刘大汉说:“狼娃,爹想你了。”刘拐子说:“爹不该想我,我没尽过做儿子的孝道。”刘大汉说:“你五岁那年跟我去赶会,想吃水煎包子,我留着钱,买了一把镰刀。你没吃上水煎包子,就向我胳膊上咬了一口,瞧瞧,牙印儿还在哩!”刘拐子说:“爹,来世我再当你的孝子。”刘大汉说:“今天,爹得叫你吃一顿水煎包子,你也别恨你爹了。”刘拐子说:“我吃,我孽也作了,福也享了,世上好吃的东西也吃得差不多了,这辈子没有白活,吃了爹送的水煎包子,就该上路了!”他吃完了水煎包子,美美地打了个饱嗝儿,说:“爹,可我不知道,我临走该咋着给爹尽一回孝心?”刘大汉从腰里掏出一个挠痒筢,说:“你要尽孝心,就用这个东西给你爹好好挠挠。”刘拐子接过挠痒筢,从爹的布衫底下伸进去,在爹脊梁上的沟沟坎坎里挠了一遍。刘大汉扭肩曲背说:“舒坦,真舒坦!怪不得世上人都喜欢叫人给自己挠痒痒,最精明的账仙儿都叫你给他挠迷糊了!挠吧,挠吧,再往上挠挠,好,好,你妈来接你了!”挠痒筢忽地从拐子手里落下来,拐子脑袋一歪,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看押刘拐子的战士向贺爷报告:“刘拐子叫他爹下药闹死了!”
  贺爷一愣,又叹息说:“这条人命还是算在我的账上。”
  贺爷在杀人告示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派人给赵双贵送去了告示。姨父曾建议贺爷留点余地,不要亲自签署告示,以自卫军军事法庭的名义就可以了。贺爷说:“我就是叫自己手上沾血哩,沾上他们的血,才能跟他们一刀两断。”贺爷签了名字,就掷了毛笔,说:“好了,我走了,跟我娃子走了。”
  一张告示吓跑了赵双贵和钻进自卫军内部的土豪劣绅,李紫东也梗着脖子离开了贺爷,继续当他的无任所区长去了。
  告示复写数十份,张贴于通衢要道,观者如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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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豫西事变
  数月后,八路军一个排的武装长驱二百余华里,突然出现在坡底镇,当即接走了姨父,把他送到了新安县黄河岸边的黑扒村。原来,姨父在L县北部山区的活动引起了上级党组织的密切注视。姨父的老上级、也是姨父与我三姨的主婚人——时任中共河南区党委副书记、军区副政委刘子久与司令员韩钧率八路军正规部队两个团,由晋南太岳根据地南渡黄河,来到豫西,与姨父接上了中断四年的组织关系。姨父见到了离散多年的同志,欣喜异常,在前往新安的山岭上,就急不可待地与警卫员换了服装,脱了自卫军的黑棉袄,换上了八路军的灰军装。
  姨父还没有从新安回来,这件事已经在四县联防会内引起了巨大震动。三个县的联防会头目都是惧怕“共产”的大地主,纷纷找贺爷商量对策。贺爷在四县交界处的藕池村召开了四县联防会。来自宜阳的三个联防委员原来是国民党二十路军的旅、团长,在豫鄂皖苏区围剿过红军。他们一到会上就像被掀了窝的老鸹哇哇乱叫,哎呀,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专打我们这号人。我们手上又沾过共产党的血,他们一来,咱就别想活了!陕县的联防委员也跟着喊叫,还有啥说的,拼吧!渑池来的自卫队司令上官子平说,呀,八路军不是好惹的,连小日本儿都怕它,能是咱说打就打的!好了,好了,都别咋唬了,雨顺兄是联防主任,该听听你的了!
  贺爷作了长篇讲话,三十五年后的《文史资料》上披露了这次著名的讲话:“事情明摆着:鬼子一到,老蒋跑了,八路军来了。谁好谁孬,一比就知道。我们为了不当亡国奴,才联合起来,共求生存。眼下,L县城、宜阳韩城、新安铁门、陕县会兴都是鬼子的据点,最远的,离我们联防会所在地也不过几十里,鬼子扫荡,说到就到,形势对我们是很不利的。现在,八路军打过黄河了,没娘孩儿似的老百姓有了依靠,日伪军又像乌龟一样把脑袋缩回去了。谁要跟八路作对,那不就跟汉奸一样了!听黄河北过来的人说,八路军现在的政策是,抗日者都是朋友,既往不咎;也不分地主的土地,只打当汉奸的地主,因为他是汉奸;不是地主的汉奸也要打,不管他是不是地主。我们不跟着老蒋跑到大后方,坚持在家乡抗击日寇,八路军就是打着灯笼过来找咱哩,只会把我们当朋友、当战友,决不会把我们当敌人。大家都知道,我贺雨顺也当过国民党的团总,手上也不干净。我家这个地主也不算小,有二百多亩土地、三个生意门面,可我也只长着一个脑袋,我这个脑袋也不是铁打的。可它想好了,要想保家乡、求生存,只有跟八路军合作抗日,别无出路。我就这话。”
  联防会上一片寂静。好久,又一下子热闹起来。有的说,雨顺兄莫急,我还得买一只烧鸡不吃——“撕撕(思思)想想”哩!有的说,我看咱就不必六神无主、七窍生烟了,这一河浑水,只要雨顺兄敢我就敢!有的说,雨顺兄说得有理,我看也只有这样了。有的说,急啥哩?走着说着吧!
  散会后不久,渑池县上官子平向贺爷告急,一个团的日伪军强占渑池,请贺爷找八路军协助清剿?贺爷连夜派人到新安向儿子贺胜送信求援。韩钧司令员亲率两个团,兵分两路,星夜驰援,一举收复渑池,生俘日伪军八百多人。上官子平见了韩钧,倒地便拜。各县武装首领纷纷找到贺爷,要求与八路军合作。贺爷介绍他们一一与韩钧司令员见面。渑池上官子平的自卫队、L县爱国军人李桂梧领导的抗日游击队,都主动接受了八路军的改编。
  河南区党委接受了由姨父组建的L县中心县委及所属党组织,把L县抗日自卫军第五支队列入军分区所属系列,改番号为分区特务团,随即在L、陕、渑、新、宜五县建立各级地方政权,创建了一块方圆四百多华里、拥有三十多万人口的豫西抗日根据地。
  给姨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在渑池的一个村庄里,第一次看见了属于自己的电台。电台“嘀嘀嘀嘀”地响着,他觉得那是悦耳动听的音乐。一天晚上传来了属于朱德总司令的音乐。《中共L县党史大事记》特意记载,朱德总司令驰电,任命贺胜为豫西地委副书记、军分区副政委;贺爷雨顺也以开明士绅和爱国军人的身分,被委任为豫西专署专员。龟缩在伏牛山南麓的国民党河南省政府主席刘茂恩闻讯,立即在山旮旯里发表谈话,怒斥“贺匪雨顺”为“通共投共”的“豫西祸首”。
  贺爷没有想到,刘茂恩会为他暴跳如雷。但是他知道,在他鬓角上生出白发的时候,他皈依了“儿子的革命”。由五支队改编而成的分区特务团,已经有了新的团长和政委。他忽地感到轻松,也感到疲惫。这时,他收到了四纵司令员陈赓将军发来的邀请信,请他去黄河北岸的太岳解放区参观。他对陈赓将军深怀仰慕之情,决定到那里看一看,自己还能为这个陌生的革命做点什么事情。
  贺爷就要踏上旅途。他的第六感觉告诉他,他是向一部历史告别,家乡的一切都将不再属于自己了。晚上,他独自上了北坡,在贺家祖坟上低头徘徊。贺家的祖先正在一个个坟包里传递着发家兴业的好梦。他的精明强干的大哥已经留下自己创建的染坊、油坊和烟坊,过早地来到这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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