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60章


父亲说:“啊呀,我几乎可以汇集一部鼓子曲大全了!”却又不时感叹:“《劈破玉》,你在哪里?”
  我在关心《劈破玉》以外的事情。我十岁了,该上五年级了。H大学没有能力再办附属小学。我与H大学的教工子弟都去到供奉着河神的“平浪宫”,上了当地的小学。
  上音乐课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她第一次上课点名,点到了我的名字就顿住了,惊异地望着我说:“张斑斑,你是张斑斑?”我也惊诧地叫她:“小李姨,你是小李姨?”是的,她是张集幼稚园那个让我吃了不少茶叶蛋的小李姨。
  “你长大了!”她说。
  “你也长大了!”我说。
  同学们嘻嘻哈哈笑起来。
  小李姨说:“六年了,六年了!”
  那一堂音乐课上,小李姨有些心神不定。我暗暗打量她的面容、她的身姿、她的表情而忘了她教唱的什么歌。小李姨真的不小了,乌黑油亮的两条大辫子变成了浓密的剪发,眼睛依旧清澈明亮而眸子更加幽黑。幽黑的眸子使她露出有了心事的样子。她的笑也不再无畏地炫耀洁白晶亮的牙齿,只是轻抿一下嘴唇,露出一双浅浅的酒窝。我在心中用加法计算,六年以后的她也只有二十四岁。
  我想起了小李姨的男朋友——我给他送去很多只“小燕子”、他也给我刻了一个“橡皮图章”的何杰。我在潭头看见过何杰,他又成了父亲的学生,是H大学国文系的才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潭头的小戏楼后边,在寨墙上伸出来的歪脖柳树的浓阴下,我看见他跟教育系的“系花”拥抱亲吻,那是一个使知了不再鸣叫、太阳急速下沉的长吻,不是张集小树林里的“点发的快枪”。我懂事了,开始学会为小李姨难过,看到茶叶蛋的时候也会引起我早熟的感伤。
  父亲说,小李姨曾经带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装着她的嫁妆,去潭头找到了何杰。何杰却带着教育系的“系花”,请她在“小小饭庄”吃饭。小李姨放下筷子,哭着离开了潭头。父亲来到平浪宫看望小李姨的时候,避开了与何杰有关的话题,只是表示惊讶说:“小李老师,你怎么流落到这里来了?”
  小李姨说:“这里离内乡张集只有百十里路,还在家门口哩。倒是你们转了一个大圈儿,又转回来了。可我不知道你在H大学,她……她也不知道你在H大学,她……她以为你还在北平,怕你回不来了,还在挂念你哩!”
  我一时不能确定小李姨说的“她”是谁。
  父亲却露出伤感的样子不再说话。
  小李姨怪罪说:“怎么,你把她忘了吗?我是说我宛儿姐呀,她还在她的母校K女师教音乐,K女师还在内乡夏馆,离这里很近的呀!”
  父亲说:“宛姑娘不是去了老河口吗?”
  小李姨说:“她跟那个稽查科长早分手了。宛儿姐其实是很勇敢的,她跟他实在过不下去,就毅然决然跑回来,在报上发表了一个离婚声明,就拉倒了。再复杂的事情,只要一咬牙,就变得简单了不是?”
  父亲避开小李姨的目光,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李姨又说,“我跟宛儿商量好了,我们俩这一辈子就一个人过了!”
  父亲问:“为什么?”
  小李姨瞥了父亲一眼,“女人的心有多重,你们男人是掂量不出来的!”
  我作为一个未满十岁的男人当然也是掂量不出来的,但我十分想念宛儿姨。她颤颤的手指,她哀婉的表情,她脸颊一红陡然发窘的样子,她抚筝而泣的侧影,她的痣。还有那本沉重的厚书。父亲很久没翻过那本厚书了。
  父亲见到小李姨以后,我就像暗探一样盯着父亲。当天晚上,我就发现父亲从破皮箱里拿出了那本厚书,放在手中抚摸着、抚摸着,却没有翻开,又把它换了地方,装进了邮袋。父亲说过,“万国公约”规定,这是一个受到保护的邮袋,就是在打仗的时候,谁也不可以侵犯邮袋。
  小李姨开始教我们唱歌。她说,她曾去女师音乐科进修,宛儿姐就是她的老师。她要我们学会用心灵唱歌,不要扯着嗓子干唱。她教的歌儿不再是《小白兔乖乖》,而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她是眼含泪水教唱这支歌的,唱到“流浪、流浪”的时候,她哭起来了,全班同学都跟着哭起来。“爹娘啊,爹娘啊……”我记得,我们是唱到这里的时候由哽咽不止而齐声痛哭的。战争时期的孩子会为失去家乡和家乡的亲人而落泪,却不会为失去生日蛋糕而哭泣。我所以哭,是因为想起了薛姨。请原谅,写到这里,我的心又在颤栗。我不得不摘下老花眼镜,拭去没有苍老的热泪。
  小李姨教我们唱了好几支歌,除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还有《大刀进行曲》、《兵农工学商一起来救亡》,还有一个在风雨中流浪的《难童歌》,一个农夫要“多打些五谷送军粮”的《二月里来》,一个漂泊异乡的大姑娘思念家乡、梦见爹娘、又做了一身寒衣送给情郎去打仗的《四季歌》。然后,小李姨就扯下她的红缎子被面,在火红的被面上写下了墨黑的大字:“抗日募捐队”。
  我开始对父亲的鼓子曲和他整天念叨的《劈破玉》表示不敬,而且盯住了父亲存放鼓子曲稿的邮袋,感到那是一个很好的募捐袋,几乎是用最后通牒的语气讨要那只邮袋。出乎意外的是,父亲听我说明了用途,用一种终于发现了“吾家千里驹”的眼神对我刮目相看,毫不犹豫地掂起邮袋,“吐吐噜噜”把曲稿和那本厚书都倒了出来,又跟我母亲小声嘀咕了几句话,把一叠细心查点了两遍的纸币和铜板塞到邮袋里,才把邮袋交给我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募捐袋,我和你妈妈给它垫了垫底。但是,你要记住,这一个月,也许更长一些时间,我们是不能吃肉的了,只能吃豆芽,懂吗?你和哥哥、姐姐要轮流值日,帮助妈妈给豆芽择尾巴。”
  我十分讨厌择豆芽,而我们的募捐十分成功。
  小李姨瞄准了这个商埠上每一家稍大一些的店铺。一大早,当店铺里的算盘都被账仙儿举在手中摇着,让算盘珠儿发出炸豆般的声响以祈求赵公元帅多多保佑的时候,红缎子被面就卷着江上的风如猎猎作响的火焰沿街烧过去,我们的两列纵队会随时变成横队迅速包抄,依次堵住每一家店铺的门脸,然后开始演说、唱歌、高呼口号,好像日本鬼子就窝藏在这家店铺里。我比较荣幸地突前站在小李姨身边,拎着邮袋唱歌。我把邮袋口撑得很大,让它几乎可以钻进去一头牛,而钻进去的常常只是一些面额很小的毛票和铜板。对于每一笔捐款,无论数量多少,小李姨都要当众查点,高声报数,请店家把捐款数目写在我们的募捐簿上。
  在一家名声很大的粮坊门前,我们唱完了三支歌,才有一个傲慢的铜板飞出来,“当”地落在地上。小李姨拾起铜板,如拾起一个金元宝似地高高举起,唱歌儿般地向人群宣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赵大掌柜为抗日将士捐献铜板一个!”人群里一片哗笑。赵大掌柜的脸上就露出猪肝的颜色,说:“别急,别急嘛,怪我拿错了!”又发狠地拿出一块银洋,捏在手指间,映着太阳摇晃,让大家充分感受到银元的光泽,再向银元吹一口气,让它发出蚊子振翅的声音,接着就有一道热乎乎的亮光画了一道弧线,倏地钻进了我的邮袋。小李姨又扬嗓高唱:“赵大掌柜爱国心切,再次慷慨解囊,为抗日将士再捐‘袁大头’一枚!”人群里就拍起了巴掌。
  小李姨神情端庄,目光闪闪发亮,报数的声音如百灵鸟儿凌空歌唱。各个商家听了,竞相攀比捐款的数额。我和小伙伴们都为商人的爱国热情所感动,一开口唱歌又首先感动了自己,泪水就从一张张小脸上落下来。人群中也有眼泪落下来。小李姨报数的嗓音越发清脆感人。我也越发感觉到了邮袋的重量。邮袋搭在我的肩头,会使人想起一个大褡裢搭压在一头小毛驴背上的样子,两端都几乎拖在地上。为了不让它沾染灰尘,我踮着脚尖走路,骄傲地挺起了胸脯。赵大掌柜却在身后喊叫:“都说咱荆紫关的女子能撂倒三个省的男人,这女子领着一群娃子,倒是把咱荆紫关的男人当猴耍了!”有人接腔说:“别吃后悔药了,反正,不是往女人那个窟窿里入钱!”
  红缎子被面忽啦啦地爬上古镇北边的斜坡。斜坡上有一个大户人家给老太爷过六十大寿。我们挤进门楼,就被喜棚堵住了。一个女艺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敲着八角鼓唱大调曲子,加上为她伴奏的三弦、古筝、檀板,完全占领了我们应该占领的地方。女艺人对面的堂屋里,坐着一个身穿黑缎子马甲、蓄着八字胡的老人。两边的喜棚里坐满了贺寿的宾客,都摇头晃脑地欣赏女艺人的表演。我看见过这个女艺人,镇上人都叫她“浪三省”,也有人叫她“花野鸡”。她去福音堂做过礼拜,却没有人愿意挨着她坐,她就蜷缩在教堂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孤独地占领了一条长凳,好像是一个被上帝所抛弃的女人。她的嗓门唱不好赞美诗,总是跑腔走调地窜到高音区独领风骚。一个热心肠的寡妇举着小木箱为贫苦教友募捐时,她也早早地把钱掏出来举在手上。寡妇却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越过。她就哭泣着离开了教堂。
  我听不懂“浪三省”唱的什么曲儿,但她唱得太妩媚、太卖弄、太腻味了,一个字的拖腔也会从喜棚里长长地扯出去,从屋檐上绕到树梢上,把树叶儿撩得飒飒乱晃,再从树梢上掉下来,钻到喜棚的人缝里窜来窜去,在每个人的心口和耳膜上挠着痒痒。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