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64章


最让我揪心的,是盼了两天也不见父亲的到来,我开始怀疑杨锁送信的真实性,气咻咻地问他:“你到底把信送到哪儿了?是不是用它当手纸擦屁股了? ”他轻蔑地用鼻子哼哼着,“自从俺娘把我生下来,我压根儿没用过手纸,我用土坷垃。你爸要是不来看你,我赔你一个爸!”他忽地流下眼泪说:“俺爹俺娘都找不见了,谁赔我?”他用袖子擦着眼泪,不再理我。
  我焦急地等待着父亲和宛儿姨的出现,收容院却发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那天一大早,管理员就带领我们打扫卫生,宣布说,中午,有几位高级官员的夫人前来慰问,这一天要改为三餐。中午,我们及早蹲成了一个个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圆圈。每个圆圈的中心,都放着一大盆热腾腾直冒热气的粉皮炖大肉。每个难童还增加了一个倒进了温开水的小瓷碗,发给一颗鱼肝油丸。管理员叮嘱说,要等到慰问者莅临饭场,听到一声哨响,先用瓷碗里的温开水送下鱼肝油丸,然后开饭。那天的馍馍也是用“洋面”做的,绝对找不到“面虫”,而且像小山一样堆在一个大笸箩里。
  幸运的“小塔米塔克儿”们都在等待哨音,我却把鱼肝油丸捏在拇指和食指中间揉搓着,映着太阳审视,发现它是半透明的,与我吃过的任何药丸都不相同。好奇心使我试图揭破弹性外壳内部的奥秘,却忘了必须听到哨音再用温开水送服的规定,又想起了由杨锁亲授的向嘴里高抛玉米花儿的绝活儿,一时兴起,就把鱼肝油丸高高抛起来,仰着脸把嘴巴凑上去,不偏不倚地把鱼肝油丸吞到了嘴里。我的的表演引起了孩子们的哄笑。恰在这时,哨音响了,慰问者飘然而至。我已经咬开了鱼肝油丸,难于忍受的腥味儿使我龇牙咧嘴,连连啐着唾沫,鱼肝油丸也被我啐了出来。我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孩子们想憋而憋不住的笑声,也“哽儿——呃,哽儿——呃”地十分滑稽。我的鲁莽彻底破坏了迎接慰问的庄严气氛。正当我摇头顿脚、连连啐着唾沫的时候,官员夫人们迳直走到了我的身边。我看到了绣花的旗袍、腥红的唇膏、在耳朵下边闪光的悬垂,还有一双双描了眼圈、眼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眨动着向我表示惊诧的眼睛。
  “为什么吐掉了?”一位夫人问我。
  我的回答是简洁的:“腥!”
  “啊!”官员夫人们发出轻柔的感叹,并告诉收容院院长,应当教会可怜的孩子们怎样服用这种不可咬碎的药丸,还要当场教会我怎样服用。
  不是一颗、而是两颗鱼肝油丸,被送到一位官员夫人的手中。“张口!”她捏着鱼肝油丸送到我的嘴边。我发现她的手指白嫩而细长,指甲盖是豆蔻色的。“不要咬它,要这样……这样接着它……”她伸出舌头。我也伸出舌头。她把鱼肝油丸放在我的舌头上。我就用舌头托着鱼肝油丸,伸在嘴外边一动不动。“快把舌头缩回去呀!……好,很好,不要用牙齿咬它。”我极其小心地缩回舌头,等待着下一个指令。官员夫人把一个小瓷碗递到我的嘴边,“喝水,”她向后仰了仰头,“把它囫囵个儿地送下去。”我乖乖儿地接受了她的教导,成功地完成了全部程序。她笑了。她的笑十分动人,如为人间解除了一个迫在眉睫的苦难。“以后就这个样子……”她再度仰了仰脖子,“这个样子送下去,懂吗?”我心怀感激地鞠了一躬,说:“谢谢!”
  官员夫人们齐声发出惊叹:“啊,多么懂礼貌的孩子!”
  不幸,我从此又成了收容院全体难童取笑的对象。时不时会有一个孩子跑过来,毫无来由而又毕恭毕敬地向我鞠躬,挤眉弄眼地说一声:“谢谢!”还有人从地上捏起一颗小石头,黢黑的手指捏成兰花指形,娇声娇气地对我说:“张嘴,囫囵个儿地……”
  我忽然发现自己跟所有的难童都不是“一个窝里的蛐蛐儿”。锁哥也狠狠扛了我一膀子,没好气地说:“你谢她个屁!她会天天喂你吃那啥鱼油?她要真心行善,咋不把她的金镏子抹给我?”
  正当我的脑瓜儿就要崩裂、精神行将崩溃的时候,父亲和宛儿姨一起来到收容院,接走了我和弟弟。我错怪了杨锁,觉得对不起他。离开收容院时,我要向他道别,甚至想跟他探讨一下,请他暂时放弃回家卖红薯的美好向往,跟我一起去宋家庄一游的可能性,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他。我想,他也许扒火车去西安了。收容院已经发现了他用尿换取油饼的秘密,又撤了他的差事,让他远离了尿桶。他说,不要紧,他们饿不着我。西安有个飞机打靶场,飞机打靶时,从天上向地下掉弹环,一掉一大片。只要用柳条编的巴斗护着头,飞机打着靶,就能钻进去捡弹环,一个弹环能换一个烧饼。说不定,他是去西安捡烧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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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半军号声
  “饥饿体验”大概到了可以结束的时候,因为父亲和宛儿姨已经开始了与烧饼无关的艺术探讨。宛儿姨说,她刚刚回到南阳找到柳二胡琴,南阳外围战就打响了。她跟她的父亲和柳二胡琴一起逃到内乡县乡下,一边躲避战火,一边听琴记谱。柳二胡琴已年过八旬,不识乐谱,全凭记忆,每次授曲记谱前都要说:“叫我吸一口,只吸一口!”他只要吸了大烟,不管炮声震耳,房屋动摇,仍能调筝抚弦,情痴心醉,如入桃源仙境,一次能坚持半晌,就这样记下了《劈破玉》的古筝曲谱。柳二胡琴对此事十分认真,还要把《劈破玉》合成演奏中其它乐器的曲谱一一摹拟口授出来,但他体弱声细,更需要吸大烟提劲。那边又打起了拉锯战,整日炮火连天,找不到大烟吸了。柳二胡琴哭泣说:“我一辈子也没有摸过大烟灯,眼下是要用大烟把我剩下的寿命提到这两个月里烧干用尽,才能把《劈破玉》留给知音啊!”宛儿姨的老父要宛儿携《劈破玉》古筝曲谱逃离战火,留下自己照料柳二胡琴,相机记录其它乐器的余稿。但他只会用“工尺谱”记录,日后还要由宛儿姨再译为简谱和五线谱。我听见了父亲与宛儿姨热烈而温柔的交谈:
  “那是我国最早的交响乐吗?”
  “是的,它已经具有交响乐的要素。”
  “天哪,我们是多么幸运!”
  接着,又是与宛儿姨的离别。那天下着小雨。宛儿姨撑着一把花伞,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和一个装在琴套里的琵琶,与我们一起在宝鸡上了火车,转眼就到了卧龙寺车站。我和弟弟跟父亲下了火车,宛儿姨却要到岐山才能下车,岐山是K女师确定的集结地。父亲呆立在站台上,任凭小雨在脸上飘洒,与车窗里的宛儿姨相对无语。列车很快就重新开动了。宛儿姨的眼圈又水汪汪地红了。一条洁白的手绢从车窗里伸出来,在宛儿姨的脸颊上随风飘舞,渐去渐远。
  我们回到了宋家庄,父亲和母亲又开始吵架。宛儿姨出现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总要吵架。母亲说,你到底到哪里去了?你不是说当天就要带孩子回来吗,怎么一去三天无消息?父亲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在卧龙寺车站碰到那个小孩子给我捎信,才知道宛姑娘来了。我到了宝鸡,才知道宛姑娘从战火中带来了《劈破玉》,怎能事先告诉你呢?我需要听她解说、还要听她弹琵琶向我演示曲谱,没有三天的时间是办不了这些事情的。母亲说,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偏要背着我做这些事情?为什么不可以把她领到我们家里来,也作为我的客人?父亲说,难道我们这里还像个家吗?你有地方安排她吗?有足够的小米粥让她喝吗?再说,她们女师是不是到岐山落脚,当时还没有定下来,她能离得开吗?母亲说,那么我问你,你们下馆子没有?父亲说,不过是吃了两个烧饼、四两牛肉、两碗肉丝面罢了。母亲说,什么?罢了,罢了?我们的两个孩子还在难童院里受苦……(母亲哭了)你们竟然吃着肉丝面谈笑风生!父亲恼怒说,这是哪个混账的消息灵通人士向你透露的花边新闻?可是,你知道你知道吗?母亲说,你要我知道什么?父亲说,是宛姑娘付的饭钱,我是个“吃白食儿”的!弟怯生生地插话,我跟二哥也吃过宛儿姨的牛肉夹烧饼。我修改病句说,是烧饼夹牛肉。母亲的表情又松动下来,说,好了,你们爷儿三个真够体面的了,一群“吃白食儿”的!
  父亲和母亲的冲突也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急。一转脸的工夫,父亲又露出十分欢欣、十二分亢奋的样子,打开一个牛皮纸袋,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母亲发表演说:“你知道吗?它要由十多种管弦乐器配合演奏,且已脱离曲词而成为独立存在的管弦乐曲了,如果还不能说它是我们中国最早的交响乐的话,那么,起码可以说,它已经具备了交响乐的一切要素,比西方交响乐的诞生还要早二百多年呢!”父亲碰翻了一个板凳,板凳砸在一个破瓦罐上,瓦罐发出破碎的轰鸣,而演说照旧进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西方交响乐来自宫廷,原来只是为皇帝演奏,而我们的《劈破玉》来自民间,却又不是小家碧玉,它凝聚了民间音乐家四百多年的心血,且未被宫廷乐官掠为己有,难道不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吗?哦,对了!”父亲戛然而止,忽地向门外走着说,“我该去石羊庙领薪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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