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67章


我看到一条红色的横幅下边,有人举着一个墨黑的大灯笼。父亲说:“这是说,漫漫长夜里,灯笼都黑了,没有光明了!”灯笼旁,有人用竹竿挑着整架的骷髅,是从医学院实验室里取出来的,赤裸的白骨,龇着白厉厉的牙齿。父亲又说:“这是说,遍地饿殍,民不聊生啊!”游行队伍所到之处,行人都驻足鼓掌,有些店伙计也跳起来,与学生一起呼口号。到了行宫角东边,游行队伍把一辆小汽车包围起来,小汽车动弹不得。学生们用红土水和石灰水在小汽车上写满了口号,小汽车立即变成了一只花爬虫。一个学生爬到车顶上发表演说。父亲立棱着脚尖看了看小汽车,又说:“坐小车的此公,是接收大员张厅长啊!他大大地发了一笔国难财,今天陷入民众包围了!”父亲又突然问我:“你说,二十多年前,爸爸我在哪里?”看我茫然不知所问,父亲指着站在小汽车上发表讲演的学生说:“我就站在他现在站的地方。那时候,我的血滚烫滚烫的。现在,靠他们了!”
  我们随着游行队伍到了行宫角,忽然发现,宛儿姨正在路对面人群里向前挤着,却被一排手持冲锋枪的军警挡住了。她从军警头顶向这边传话:“你们不要挤了,又改日举行了!”我认定,这是命运不让父亲和宛儿姨失去他们的“理由”。
  当晚,军警在H大学门前架起了数挺机关枪,封堵了校门。机枪手匍匐在地上作准备射击状。军警由“青年军”入校的“职业学生”带领着,闯进学生住宿的东斋,抓走了七十多名学生。警车发出凄厉的嚎叫,深夜不息。
  那几天,父亲愤愤不平地在书斋里踱步,后来,就与别的教授们一起出面,分别保出了被捕的学生。父亲保出的两个学生出狱后,来到西一斋向父亲表示感谢,接着就离开学校,下落不明。父亲在西一斋门前散步时碰到一个身穿“青年军”军服的学生,他趋前问父亲:“张先生,你知道你保释的学生到哪里去了吗?”父亲反问说:“他们能到哪里去呢?”“青年军”说:“去黄河北投八路了,张先生是有责任的呀!”父亲说:“他们到哪里去,是他们的自由,我保释出狱的只是我的学生。”“青年军”说:“哦,请原谅,我只是给先生说一声,请你不要管别的事情,只管做自己的学问就是了!”父亲说:“好呀,眼下就请你一起散步,谈谈你的功课吧!”“青年军”说:“谢谢先生,下次再向先生请教!”
  那天晚上,军警又抓走了几个学生。
  次日,宛儿姨又是那样轻轻地在门上叩了三下,又是那样没有声息地走进了书斋,又是那样轻轻喘息着望着父亲。父亲默默地望着宛儿姨,凄然说:“顺乎自然吧,现在的世道顾不上‘玉’了。请你把曲谱保存好,我们以后用得上的。宛妹,你要珍重自己!”宛儿姨含泪说:“你也要珍重自己呢!”
  母亲从鹿邑回来了。鹿邑的学生也在游行,军警也在抓人。豫东的枪炮声像是夏天的雷阵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轰里轰隆、噼里啪啦地从头上落下来。母亲一旦去到学生中间,就会表现出姥爷家族的“遗传基因”,总有一批“激进派”的学生围绕着她,在她的住处聚会。母亲被学校解聘了,却有一群学生护送她回到了开封。
  母亲回来时已经恢复了“孟老师”的样子。十年前,在老姥爷的庄园里管理过客房院的堂舅也悄然出现在开封。母亲以高中国文教师的身分屈就H大学图书管理员之职,这就使她有可能把图书馆的钥匙随时交给堂舅,图书馆就成了堂舅和他的同志们秘密聚会的地方。这一切,好像都瞒着父亲。父亲却笑眯眯地对母亲说:“怎么了?图书馆到了后半夜还亮着灯,不觉得刺眼吗?如此刻苦读书,何不到我的书斋里来呢?”母亲高兴地说:“好呀,他们正等你说这句话哩!”
  我却在想念宛儿姨。母亲回到省城以后,我没有再见过宛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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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火蝴蝶
  一九四八年夏天的开封潮湿而闷热。鼓楼和铁塔都在发烧。火红的云彩也越过黄河来中原聚会。终于有一天,天边的雷声伴着轰鸣的炮声来到了开封。哥哥、姐姐都来不及从寄宿学校回家,战斗就打响了。解放军迅速攻进城内,占领了主要市区。国民党军队退缩在龙亭据点顽抗。我家租住的房子离龙亭不远,房子比较高大,是那一片居民区的制高点。解放军大约一个班的士兵开进了院子,盯着我家的房脊,接着就攀缘而上,在房脊上架起了两挺机枪,机枪手们趴在房坡上向龙亭猛烈射击。
  父亲也在房坡底下营造自己的工事。他首先让母亲领着两个弟弟躲避在两座大屋夹角中的一间小屋。又以一张长条书桌为支撑,桌下铺了草苫和凉席,桌上蒙了两条厚棉被,又拿了一本宛儿姨手抄的《劈破玉》弹奏曲、一把扇子,让我跟他一起钻到桌子底下,一人靠着一根桌子腿,成对角线躬身坐着。父亲递给我一只手电,让我学习使用探照灯的原理,用手电瞄准曲谱发射。他开始随着扇子扇出来的节拍哼唱曲谱,叮嘱我务必为他打的节拍记数。屋顶上,战斗双方正在猛烈对射,机枪射击的声音像刮风。有一种名叫“空中炸”的子弹,不停地在空中爆响,发出嘎啦嘎啦的怪叫,折断了院子里的树枝。我大声说:“爸,我听不见你的声音!”父亲对着我的耳朵说:“我没有叫你听我的声音,你看着我打拍子的动作记数就对了。”一颗炮弹轰地在屋后爆炸了。父亲吸了一下鼻子,感到气味异常,就暂时停下来,用铅笔在停下来的地方画一道杠,凑到我的耳边大声问我:“这一颗炮弹怎么这样香?”我说:“它炸了咱家屋后的花生厂。”父亲释然地点了点头,又问:“几拍了?”他得到了明确无误的回答,就把数字记在曲谱上,重新打起节拍,继续着听不见声音的哼唱。父亲完成这项工作的时候,枪炮声开始稀疏下来。父亲说:“《劈破玉》峰回路转、潮起潮落,共计四百八十拍,你刚才记的是四百七十八拍,小有差错,要怪那一颗对花生不怀好意的炮弹。”
  解放军的炊事员担来了两筐热包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铺了一张席,包子乱滚乱爬地堆在席上。房顶上的战士轮流下来吃包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战士发现桌子底下有手电闪亮,就把挎在脖子上的冲锋枪向桌下一歪,叫道:“出来!”父亲探出脑袋说:“你是叫我吗?”小战士问:“你在干啥?”父亲钻出来说:“我在读曲谱,一支古曲的谱子。”小战士看了曲谱,不甚明了,上下打量着父亲,“你是啥人?”父亲说:“哦,请你等一下。”他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最后才忽地想起来,急忙跑过来掀了棉被,从我们坐卧其下的书桌抽屉里找到了他的教授证书。
  我认定这是父亲的一个错误,因为教授证书上有国民党政府教育部部长的签名和印章,更加恶劣的是,证书上方居中的地方还有国民党的“青天白日”的标记。父亲把证书捧送给小战士,小战士大概不识字,却一眼盯住了“青天白日”,急忙叫来排长一起研究父亲的证书和曲谱。排长看了曲谱,露出大惑不解的样子,又看了教授证,问:“啥是教授?”父亲说:“教是教书的教,授是授课的授,我是H大学一个教书授课的。”枪炮声又一阵紧似一阵。排长要把教授证和曲谱塞到小战士的饭包里,却塞不进去。父亲急把黑皮包递过去说:“应该装在这里。”排长采纳了父亲的建议,对小战士说:“你立即把他和这两样东西交给指挥部审查,指挥部就在大学里。”
  父亲被小战士带走的时候,穿着白色的短衫、睡裤,好像从床上被人揪起来,又被小战士勒令拎着皮包走,一副不伦不类的样子。母亲从小屋里跑出来,对父亲说:“这肯定是一个误会,你会安全回来的,会的!”父亲说:“甚好,我正要去西一斋拿一些书报回来。”
  父亲刚走出院子,街上响起了密集的机枪对射声。我向父亲跑过去,说:“爸,我和你一起去。”父亲说:“甚好!”又拍着我的脑瓜儿说:“你要保护好这个东西。”冷枪像飞蝗“啾儿啾儿”地从头顶掠过,子弹撞在砖墙上,墙上“怦怦”地冒着青烟,出现了一个个麻坑。小战士大口大口地吃着包子,不时地在身后发布命令:弯腰!侧身!溜着墙根儿走!最骇人听闻的是:卧倒!我和父亲都一一照办。
  我十分羡慕这个小战士勇敢无畏的样子。他始终紧绷着脸,与我们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他一听见飞机的声音,就会激动起来,咬着牙,用枪口瞄着飞机,好像盼望飞机飞过来与他较量,骂一声:“狗日的东西!”我想起了难童收容院里的杨锁,我觉得杨锁穿上军装就是这个样子。
  父亲被带进了H大学校园里的七号楼。小战士把父亲和黑皮包交给了七号楼里的军官。军官又把父亲交给一位正在忙着打电话的首长。首长看了教授证,露出惊讶的样子说:“张教授,炮火连天,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父亲说:“不是我要来,是你的部下把我送来了!”首长说:“乱弹琴!”他向曲谱的标题上掠了一眼,笑道:“好家伙!明代古曲,是国粹哩!哈哈,我们的战士硬是把它当成密电码了!”他把教授证和曲谱装回皮包,递到父亲手中,说:“张教授,我们的战士来不及学文化,今后要加强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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