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深/另余

第23章


  承担错误的后果,不是坐个牢或做些赔偿就可以消解精神上的愧疚和害怕,言深也经历过,犯过的错误太多,多得无法一一后悔和补偿,只能在后悔自责中挣扎的时候自我开解劝慰。她叹气摇头,“你一定有更好的方式做弥补,未必是坐牢。”
  中午和天明在车里吃三明治,与外科手术案代表的死者家属通电话,确保下午的联合剖验安排妥当。
  去解剖房,言深从来没有习惯。哪个普通人会对血腥、暴力、恶心、丑陋的场面习以为常?多少次睁着眼睛在黑夜里不敢睡觉,要开启全部的灯光,多少次不想把自己的恐惧传染给母亲女儿,就躲在办公室里自我暗示自我安慰,也多少次私下找心理医生解决自己的情绪问题,但终究还是要自己适应克服,把工作当成单纯的工作。
  下次确定死因庭开庭会等到联合解剖报告出来之后,言深交待这期间不得私下再单方面与医院联络或抗议,搜集齐死者生前的医学文件,药物处方等等。
  
  在办公室准备的呈堂文件直到戴承早敲门,交给她一沓文件资料,关于警方枪支的历史案例。言深道谢,戴手头的案子复杂又繁多还抽出时间帮忙。戴笑,“出于兴趣和挑战性。”
  “兴趣?”有多久童言深忘记接下一单案子是因为兴趣?
  戴点头,直接回到他想问的问题,“你接下它又因为什么?”
  钱,正义,名誉,人情,挑战性,兴趣,言深知道戴要的答案都不是这些,出于自己本意的答案也不是这些,“一时意气。”
  戴突然明白到,童言深接下这警方的案子是为了袁裴森。如波如涌的心灰意冷,好似原本就在大片海域中抱着浮木苦苦挣扎,怀着一点点自我安慰的希望,等待岸边的人伸出手,原以为这些年已经足够了解童言深对于爱情的态度,以为她一再的拒绝自己是因为始终过不了她心里的关口,以为这十年多他戴承早最大的敌人仅仅是童言深别扭的心性和生活的压力,以为站在她身边足够久就可以等到。然而,袁裴森的出现就能轻易打乱她的情绪,戴承早嘲笑自己,也许这十年他都错误判断了自己的敌人,也许她的保持距离、拒绝,都不过是把爱情理想保护得很好的闪避。原来那一点点岸边的灯光不是为他而闪亮,倘若看不到希望终点,戴承早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更多的时间精力付出。
  戴说,“除去他是言笑的亲生父亲,你还爱他。”
  言深急于否认,“怎么可能,”她不是非常确定戴的语气里包含的东西,害怕戴的想法,她意识到如果这个时候不说这个时候不做点什么让戴明白自己的想法,她很可能……“戴,”她推开手边的文件,站起来,“现在去吃饭好不好?”
  
  言深开车,车子开上山顶的意大利餐厅,因为周一铠,言深和戴承早是这家餐厅的贵宾。戴问,“为什么来这里?这样隆重?”言深抵住车门,浅笑,“请进先。”
  单独的房间内,点过菜式,戴始终沉默。
  “戴,我们的关系和感情,需不需要一纸契约?”言深转入正题,严肃的考虑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知对方会如何回应的话题。
  戴睁大眼睛盯住她,把握不住她这个突如其来问题背后的意图,在刚刚他们提到袁裴森之后。关于“我们的关系”,这几个月来,他越渐不清楚这个关系的定义和含义。戴承早曾经很有把握等到某一天,等到这个女人终于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会把心停在他这里,也很有把握她对他的依赖感和信任。
  等不到戴的回应,言深继续说,“如果需要,请你向我求婚,我会答应。”
  戴的表情先是惊而肃,后是喜而笑,再是静而平,“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言深笑着深呼吸,“我承认我自私,怕会失掉你,还有,言笑需要一个爸爸。原本这些想到了夏威夷再同你说,可是我怕你以为我还爱着另一个人,怕你没有耐心再等下去,怕你就此走掉。”
  
  面前的菜式一点没有动静。
  之前樊清朗发来的电邮,给言深问题:鱼在水中,究竟是两只同类鱼之间的相互嬉戏生存算□,还是离了水就不能活的鱼对水的感情算是爱?她对着电脑屏幕考虑许久,今后的人生里究竟重要的人是谁。答案简单的就摆在那里,只是自己一直不肯去承认,一直因为其他可笑的残存幻想而阻止自己去接受。
  今天的主动坦诚,偶尔的任性和冲动,都不在童言深之前的人生里——戴承早大概比任何人都清楚。要童言深把话说到这样毫无保留,是天下难事,要她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是受到刺激或威胁。他并没有想象过的那么兴奋和满足——那个决定并不纯粹——早该明白一路向往极端争取之后的结果,到最后未必真的是当初想要的东西。可是究竟要不要,戴承早担心任何一个否定的回答他都会在以后的日子里自吞苦果。
  戴轻笑,“你从来不会漏掉另一个如果,如果我回答不需要?”
  言深不讶异这个反问,没有犹豫没有暂停,“我只好反过来向你求婚,请你答应。”
  答案在戴承早的意料之外,可是恰恰说明童言深的诚意。
  
  周一铠开车去大学接一璇。在停车场等候,远远看见妹妹和一大群同学拥簇走来,中间夹着戴家晔,家妹洋溢着活力和青春,生活的恣意精彩,在哪里都是被注目的中心。而周一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哥哥和长辈的高度来俯瞰妹妹的人生,他猛然发现也不过是近来的事情。
  一铠与家晔点头算是招呼。一璇与同学说再见,人群散去,一铠笑,“朋友这样多?”
  手还停留在半空中,听到这一句话,转头来面对兄长,口气低落,“哥,我在香港并没有多少朋友。”
  话中有话,一铠知道,身为周家的人,真正的朋友在香港,在这世界他也没有几个,更别说是一璇。家晔也听得懂,两位兄长相视——这个女孩子原来活得比外人想象的清醒。
  
  家晔提出还有下一堂课要去,先行离开。
  这个妹妹,从来都是被注目的焦点,现在却将目光投诸在另一个光源,直到目送家晔离开视线,才坐进车内,被哥哥提醒系好安全带。
  “喜欢人家?”
  一璇在对付安全带的手稍稍停顿,抬头,“戴家晔人生积极,生活健康,品性纯良,好像全世界的美好词汇用在他身上都不过分,”扣下安全带,换个舒服的坐姿,“哥,他只是更让我清楚一种爱情哲学。”
  “上升到哲学这种意识形态高度?说来听听。”
  “对戴家晔是仰慕,仰慕,可是需要抬头的爱慕,终究有一段距离的,”一璇的表情平静,仰起头做出仰慕的动作,完全不理会兄长投过来的诧异目光,“只好认命承认,戴家晔的好,本小姐配不上。”
  周一铠心内震动。花了半秒钟才恢复,伸手摸摸妹妹的头,以作感谢和安慰。然后换挡,踩下油门,“想去哪里吃饭?”
  “L’appuntamento!”一分钟的语气转换,已经从低谷到高峰。
  
  当周一铠和妹妹走进山顶的意大利餐厅,就被店长告知童律师和戴律师在包厢内。一璇朝他眨眼后径直跑去厨房点菜,一铠则去工作间换衣服,查些食材处理、客人订单和账目。童言深和戴承早从没有单独来过L’appuntamento,谈工作的事情直接在办公室根本不用来这里,谈私人的事情他们也不需要这样正式的场合,那是为什么?
  用惹麻烦这招与童言深见面,好像也只是昨天的事情,除了让她认为自己从来学不会成熟之外,好像一点意义也没有。周一铠今年29岁,很快就进入3字阶群,有什么必要抓紧这最后一点点的放纵机会?
  服务生来收银台埋单,一铠截住他,亲自去归还信用卡。敲门进去,两人都惊讶,“听说你们在这里,这餐饭我请客,当是谢谢戴律师帮忙Ellyn搞定合同。”
  言深考虑,“不行,这顿饭我一定要自己付钱。”
  “为什么?”
  “这顿饭对我意义重大,我刚刚跟戴求婚,他刚刚答应。”言深尽量把语气保持轻松,去找一铠此时脸上的表情,再去看戴的脸色。
  一时语塞,周一铠想不到,接受起来也有些困难。他与戴承早默契多年,他们两个人关系的转折太过突然,他需要时间,但风度还在,“我是第一个知道的?”言深点头,“那还是要我请客,当是送你们的礼物,恭喜。”
  戴回答,“谢谢。”
  
  一铠目送两人走出餐厅。他为她开门,他们相视,然后离开视野。妹妹的清醒和机灵,言犹在耳,“对戴家晔是仰慕,仰慕,可是需要抬头的爱慕,终究有一段距离的,只好认命承认,戴家晔的好,本小姐配不上。”
  童言深的深,潜水技术再好,周一铠大概也许,也触不到。他侧转头去看外面已经漫黑的天幕——太平洋的深,是站在海岸边欣赏就好还是潜入其中——他忘了向聪明的一璇讨教,天空这样高,是继续抬头仰望,还是就此低头放弃。
  
  决定一旦做出,接下来牵连起的后果要一一应对。开车返程,思路已经清晰。要改变的现状,是否身边的人都能接受,要公开这个决定,是否可以完全不在意外界的猜疑和臆测,更重要的是要改变两个人之间的位置关系,言深和戴承早从来没有尝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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