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深/另余

第27章


  他开始考虑与女儿之间的相处。不论言笑的管养权目前、今后是否属于自己,许多想法已经常常让他心内激动,他可以带孩子去郊游,陪她做运动散步,教她写功课——与素暖孕中未成形的生命完全不同——这个女儿十岁有余,他没有为她尽过心力,对她的成长完全无法想象。她的成绩,在学校和同学之间的相处,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全部都想了解。最初由童言深的隐瞒欺骗而产生的愤怒,在时间的转化之后,逐渐转变为可疑的猜想,再深入,他拼凑不出那些童言深和女儿相处的画面。
  车子在学校门口的街对面停下,不再靠近,是因为他见到童言深,戴承早,和站在他们之间的,他的女儿。天底下许多讽刺的事他都经历过听说过,面对给自己的残酷讽刺——他在后视镜里看着他们的车子离开——袁裴森突然发现,好像都是童言深这个狠毒女人丢给他的。
  
  言深与戴一起回去吃晚饭,夏威夷的热浪还没有从母亲和女儿的对话中消褪,他们也就配合着享受人生,闭口不谈管养权和袁裴森的事。
  整夜在书房翻出所有女儿的照片,记录,文件,言深隐约觉着义愤填膺,她对女儿守着这个亲生父亲的身份十余年,如今袁裴森居然先发制人。她无法准确预测他的行动力,接下来除了到学校去接言笑,袁裴森还会做出什么事,至于要在庭上去争去抢……也许心中最难面对的部分,是由其他外人、尤其是袁裴森来告诉女儿,那么就由自己亲口来说。
  她打开女儿的房门,孩子已经香甜睡着。没有关闭的电脑屏幕上已经换了新的桌面,是一家人在月光下篝火旁围坐。她不知道从何说起,而女儿又可能怎么接受突如其来的宣告?
  
  关伟仁周二上午工作时间打电话来,问言深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进展警员误杀案,审前会议早就结束,审讯定在周四。言深握着听筒说抱歉,表情也显露她的抱歉,她因为自己天大的私事,而把之前的警员误杀案抛诸脑后,立即说定中午的时间,关会派助手再过来控辩双方确认一次,让林楠把章天明请来,这个案子不容再拖。
  两个礼拜前还是言深与戴的好消息,两个礼拜后就是袁裴森与言深争夺管养权的坏消息,若非林楠事先提醒,章天明都会觉得这个转折快得过分一些。言深给出他们带回来的礼物后,再交给天明厚厚的文件夹和传票的复印本,“这是我之前搜集的管养权的案子,”天明接手,“戴提醒过我,在这个案子上会丧失客观,感情用事,但我还是想要自己来,需要你的帮忙,我绝对不能输。”
  天明点头表示理解,“言笑知道了?”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她,想过很多年,却没有想过是在这种情况下。”
  短暂沉默,天明略略翻过传票内容,再问,“袁裴森怎么肯定言笑是他的女儿?你说的?”
  “怎么可能!?”言深稍稍提高声调,“我也想知道他有什么证据,昨天跟他们见过面,除了管养权外,袁裴森没有提其他要求,没什么和解可言。”
  
  关伟仁派来的女助手极其年轻,不是先前那位,在等候区先与林楠报备。林楠请她先等侯,确定言深与天明的谈话结束,“要茶还是咖啡?”让她直接进言深的办公室,女孩子答,“请给我一杯温水。”
  “你好,我是莫祈天,关检让我来跟童大律师确定李敬中案子的Schedule,”年轻女孩子不卑不亢敲门走进去,不四处打量也不小心翼翼,站在天明旁边的另一个座位边上。
  言深请她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打诨,直接入主题。除去递交给庭上的理据论点、证物证人各类文件材料,言深并不打算在上庭之前向控方坦白自己的全套策略,而和关伟仁、宋毅儒私底下说定的“帮被告脱罪”无法摆到台面上。
  
  莫小姐离开后,原本是要投入工作,却被天明敲着桌子提醒,“我接下这案子,需要你和袁裴森的全部故事,”他拉开椅子站起身,“你知道免不了,我知道逼着转身去回顾不舒服,我不会让你输。”
  言深摇头带着自嘲的笑,“还好是你,不是戴,今晚和Joyce一起来我家吃饭,有故事听。”
  她暗自下了决定,始终都要面对的。走在陌生的路上,与其要被抢劫的人强迫自己掉头去看留在身后的开心不开心,倒不如自己转身过去,坦然面对。言深给母亲挂电话,说多准备些菜,还有,“提早一点去接笑笑,我不想她先和袁裴森接触。”
  林楠进来通知,说是温启智那边进展迅速,法院已经通过审前复核,审讯排期在下周一上午。
  
  “今天趁着各位都在,我有故事要讲,”言深在晚饭的后程放下筷子,她从自己和袁裴森的大学时代开始叙述,毕业去英国,父亲自杀后返港,戴收她为学徒,律师实习,因为和袁裴森的意见想法不一致而争吵,分手后袁裴森去英国受训,再没有联络。言深尽量语气放轻放低,尝试轻描淡写,目光对住女儿,一字一句讲述,尽量让女儿听懂,也想从她的目光中读到回应。
  言笑始终睁大眼睛,去看其他人脸上的表情,然后问,“所以妈妈的故事是说,袁裴森叔叔,不,他是我爸爸?”
  言深点头。她想象过有天会心平气和的告诉女儿真相,实际发生时,一点也无法减轻自己的内疚与抱歉。因为自己的倔强和别扭,让女儿从出生就不得拥有正常的家,在之后的十年里,更是自以为伟大的断绝了她与亲生父亲相处的机会。
  言笑转头向戴,向章氏夫妇,向外婆,再回到母亲面前,不用开口说话,目光已经得到答案,在座的每一位都知晓这个事实,也都在等着她的脸色表情。自己是该表现惊讶,意外,高兴,愤怒,哪一种是合理的?原来之前袁叔叔来学校是特意的,他早就知道彼此的关系;在意的却不是父亲,而是母亲。言笑面容安静着坐在位子上,她一直相信有理由有苦衷的母亲会在她足够成熟的某天告诉她,谁是她的父亲——而到这天,足够成熟的自己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忘记改变一个舒服的姿势,内心焦灼燃烧,好像10天的功课都被安排要在一个小时内完成,突然领会了电影里的返老还童或是年龄变换的内心矛盾,只能尝试让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成长到十岁,言笑只想知道谁是她的父亲,对知道事实之后,全无想法。她并没有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社会角色此类的系统概念,却不能再和从前一样吵闹孩子气,只能学习母亲尝试用大人的方式,成熟的方式去接受去思考。
  
  戴承早结束让小女孩不知所措的沉默,“现在你父亲要和你妈妈打官司,”他转移言笑的注意力,“需要有法律程序来决定以后你要跟谁一起生活。”
  “为什么?我一直都跟妈妈外婆一起住。”
  “那是因为你的父亲之前不知道。”
  言笑点头,表示她的理解,眼神在另一个角度上泄露她的迷惑。她说,“让我想一想,”然后离开餐桌回房间,关上门。外婆母亲都不阻止。比小女孩还要不知所措的根本是大人们,担心突如其来宣布的真相是一种伤害,孩子无法承担。
  
  孩子离开桌席,天明在官司和法律的思路上多问一些疑点性的问题,然后起身告辞。言深和戴与章氏夫妇一起下楼,目送离开。
  言深立在街面,说,“我突然觉得在大家面前告诉笑笑,对十岁的女孩子来说,会不会太残酷,不给她独自消化的时间,连反应的表情都没有办法藏起来。”
  戴说,“言深,真正残酷的,是十岁的女孩子居然已经学会掩饰和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言深面容上藏不住突然惊醒的恐惧。戴说的对。一个十岁的正常的小女孩初次听到自己的父亲是谁,第一反应该是什么样?女儿乖巧懂事,让她欣慰,可要女儿来一起承担她曾经的错,这不是作为母亲的本分。言深一路担心女儿的品格秉性在单亲家庭里会被如何扭曲,希望她勇敢开心享受正常的人生,却忽视了她没有得到一个应有的快乐无忧的童年。
  在风吹来的路口,童言深突然慌张无措,转头向戴,问的对象却是自己,“我该怎么挽救她的童年?”
  
  隔日大早言笑起床后和平日一样,有说有笑与母亲外婆吃过早餐,确定功课书包,坐言深的车子去学校,路上也并不沉默,仿若昨晚揭露的真相和历史完全与她无关。
  言深言语上小心翼翼的对答,心内却潜流暗涌。在学校门口放下女儿,言深下车走到女儿身边蹲下来为她整理衣角,扶着女儿的肩膀说,“笑笑,你记住自己还有两个月才满十岁,”女儿的眼神已经在抗议,言深继续说,“不用想怎么样才像个大人,不管你多长多大,在妈妈和外婆眼里都是小女孩。小女孩可以不高兴,可以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甚至可以哭闹着对抗世界。”
  女儿噗嗤笑出声来,“老妈……要争什么要抢什么,我都会跟你一起战斗!”
  
  章天明投入全副心力来与言深准备战役。他的专业帮助言深沉静情绪,正常理性的思考一单普通管养权官司该如何斗智斗勇。她的优势很明显,但也不能低估袁裴森和温启智可能会有的策略,纠结的重点首先是袁裴森凭什么判断他与言笑的亲子关系。结束后,天明去惩教署与嫌疑人李敬中见面,详细确认明日的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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