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传说

第25章


这也是缁华远能够忍受的最大限度了。
      我派人送了宣纸、笔墨还有椅子过去,我派人把旧了的蓝底白花布帘换掉,挂了新的初雪修竹的帘子,我派人换掉了昏黄的油灯,换上能插三枝蜡烛的灯盏,我派人将木屋修茸一新,漏水的地方全都补上,我派人换掉单薄不能御寒的絮被换了轻软却温暖锦被。
      我把珊目蓝蕨子给了碎玉,盯着他吃了下去。
      也许,这一切是我给他的补偿,也许不是。但这不重要,我想让他过得好一点,想让他在灵儿不在的时候不那么寂寞。
       我问瑾儿:你不是说师父笑起来很漂亮么?为什么又说他是怪人呢?
       瑾儿说:因为我一说我是瑾儿,他就哭了。
       碎玉在我面前不曾流泪,他总是微笑,微笑,微笑。他在我面前,从来不曾流泪。
      我说:瑾儿,你师父吃了很多苦,你要好好听他话,不要惹他生气难过,不要再让他哭了。答应母后,好不好?
      瑾儿歪歪脑袋:师父对瑾儿很好,瑾儿当然不会让师父难过。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草编的蚱蜢来,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母后,这个是师父编给瑾儿的,好不好看?师父还会编兔子哦,师父说,只要瑾儿把《诗三百》背会了,就编兔子给瑾儿。
      我看着那草杆蚱蜢在眼前晃,好像看见当年的查嬷嬷编了草杆蚱蜢逗突然失去一切,被囚禁在宫墙后的孩子玩,逗那个孩子笑。
      我说:这蚱蜢好漂亮啊。
      瑾儿很喜欢碎玉,实在是没有人比碎玉待他更好更温柔的了。他常常在我和缁华远面前说师父这样师父那样。每到那时,我就见缁华远眸子深处的残酷。
      我对瑾儿说:以后不要老在你父皇面前提师父了,好不好?
      瑾儿问我:为什么啊?师父对瑾儿好好哦,师父笑起来好漂亮,父皇不喜欢师父吗?
      我说:你师父不肯给你父皇编草蚱蜢,所以,你父皇就讨厌你师父。
  
      瑾儿笑起来:那瑾儿把师父送瑾儿的蚱蜢送给父皇,父皇就不会讨厌师父了啊。
      我说:你父皇不要瑾儿的蚱蜢,你父皇只要你师父编给他的蚱蜢。将来瑾儿长大了,父皇就不讨厌师父了。瑾儿要乖,长大以前,不要在你父皇面前说师父。
      瑾儿笑笑地:瑾儿乖的,瑾儿不说了,瑾儿长大了再说。
      长大了再说——瑾儿啊,你却到底把他忘了。
      秋天叶子落了,冬天下雪了,春天桃花开了。
      桃花要谢的时候,瑾儿从碎玉那里回来,对我说:母后,师父说他想和你说说话。
      我说:是不是瑾儿不听话,惹师父生气了?
      瑾儿嘟着嘴:才没有。师父今天还夸瑾儿诗背得快哩。
      我心头惶惶。碎玉从来没有主动邀我相见,这一次,是为了什么?
      第二日,趁着缁华远上朝的空,我带着瑾儿去了禁地。到得门口的时候,我对瑾儿说:瑾儿,你先在附近自个玩会,母后和你师父说些话。
      瑾儿笑着说:好啊!瑾儿去摘草杆,让师父帮瑾儿编兔子。
      我摸摸他头发细软的脑袋,说:乖乖的,不要跑远了。
      我看他蹦蹦跳跳地去了,知道这禁地四周都有人守着,不会出事。然后轻轻推开了门。
      新色的布帘是拉开的,碎玉在床上,靠着床头坐着。听到我进来的声音,偏首朝我微微笑。
      这屋子造得简单,两个窗口是对开的,西边一个,东边一个。碎玉的床在东窗下。这时候还早,天光从窗口进来,白而淡。我没有瞧见碎玉的笑,他的人,他的脸,他的笑都化在这白白淡淡的晨光里。
       但他一侧头,我就知道他看到了我,我就知道他笑了。不用看到,就能感觉到。
       我走过去,坐在他床沿,说:碎玉。
       他的手放在锦绣的被面上,异常的白,看着异常的冷,好像在这被面上结了霜。我想起当初红墙青苔间的手,说:碎玉的手也大了。
       他看着我,就看着就微笑,很久没有说话。
       我心里很平静。我看着他苍白美丽的手,回忆一步步往前退。我想起灵儿紫黑的脸,王一勺的绝望的眼神,明宣舌头上刻着的字,慕梓净火红的嫁衣,郢海天的酒,缁华远的拥抱,沈梧染的白衣,劳公公红了的眼,九翠的鹅黄绒花的簪子,许珍被门缝隔断的笑,林画胖胖的面颊……秋林执起我手……绿色平野白色野花……圆满的月亮……桂花糕芝麻饼……娘亲纳的鞋爹爹的脚指缝里有蚂蟥……
       我伸手握住了碎玉的手:本来不是这样的啊。
       碎玉的手真冷啊,看着那么大好像与缁华远一般,握在手里怎么又那么小了呢?小小地很容易就被包起来。
       他说:皇后信命么?
      我抬头,眼睛就落入他的眼睛里去。黑白分明的灼亮的。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有一种迷离的神色,却似乎很好看。我说:不知道啊,碎玉信命么?
      碎玉的微笑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信。
      他微笑起来,眼睛里的那个秋木就更加好看,好看得似乎眼里所有的光彩都要给了她。眼睛里有波光荡漾,那个秋木就在荡漾的波光里发亮。
      我说:碎玉,你看我都是这么好看的么?
      他说:一直都好看。
      我笑了笑。
      他说:我写了点东西,放在桌上,皇后去看看吧。
      我说:好。我还没有起身,他先把手从我手里抽走。掌心陡然少了冰冷,我站起来,空空一握。
      桌上果然有本东西,很旧的纸作了面,边角已然起毛。我翻开来,写的是:求子方:白薇丸主令妇人有子方: 白薇、细辛、防风、人参、秦椒、白敛(一云白芷) 、桂心、牛膝、秦艽、芜荑、沙参、芍药、五味子、白殭蠶、牡丹 (各一两) 、乾潻、柏子人、乾薑、卷柏、附子 (各二十铢) 、紫石英、桃人(各一两半) 、钟乳、乾地黃、白石英 (各二两) 、鼠妇 (半两) 、水蛭、蟲(各十五枚) 、吴茱萸 (十八铢) 、麻布叩复头 (一尺烧)右三十二味末之蜜和丸,酒服如梧子大十五丸,日再,稍加至三十丸当有所云,小觉有异即停服。
      这是——
      我继续往下翻:少小风:大黃汤治少小风,积聚腹痛夭矫方: 大黃﹑人参﹑细辛﹑乾薑﹑当归、 甘皮 (各三铢)  右六味〔口父〕咀,以水一升, 煮取四合, 服如許, 日三。
        
      碎玉的声音听起来很缥缈:只有瑾儿一个孩子,会孤独的啊。我这些年习了歧黄之术,总想着这事。这个方子,皇后也许可以试试。
      他顿了顿:后面还有些很想告诉皇后却一直没能说的事。沈太傅是治国之才,难得慕郡主也是读书阅人皆多的女子,皇后若能与她多些来往,增识广见,也可分担缁华国事之忧。那一百十八条,只为保一时安泰,将来若可以,就废了吧。
      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说:好。
      碎玉说:瑾儿没有中毒,牵落花却是毒药。
     我一页一页地翻,眼睛里却什么都瞧不见,与心一般空茫茫的。
      碎玉的声音听起来象是叹息,如当年宫墙后风的叹息,飘转着就要散去。他说:秋木啊——
     我闭了闭眼。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他叹息一般的声音在说:秋木啊——
     秋木啊——
     秋木啊——
     秋木啊——
     我走到他床前。他靠着床头坐着。手放在锦绣的被面上,看上去那么苍白那么冷。他的头微微垂着,斑白的头发落下来。我跪在地上。他的眼帘垂下来,长长的睫毛微微疏了,覆下伶伶的影。他的眼睛里再映不进秋木了。最美最美的秋木再也没有了。他的唇白而冷,有灰败的乌紫色。他再不会微笑,再不会叹息着说秋木了。
      第一缕阳光从窗棂上照过来。
      他的发没有一点光芒。
      他的手染不上辉煌耀眼的颜色。
      他微微垂着头,坐在那里,在阳光里,白而淡。
      瑾儿愉快地笑着跑进来,把一大把的草杆撒在他锦绣被面上苍白的手上:师父,瑾儿摘了好多好多草杆哦,师父要编兔子给瑾儿哦。
      青绿青绿的草杆带着清晨的露,落在他的手上,成了唯一的一点光。
      我一把抱住瑾儿:瑾儿,好孩子,再没有人给瑾儿编兔子了。
      瑾儿看着我,眼睛里都是不满和疑惑:师父答应瑾儿的,瑾儿要兔子要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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