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映到了书案上,松山新墨,散出清软香气。一室昏暗,唯独案前点了一盏灯,不过疏疏几缕明光。裕全负手站在窗前,只见庭中落满积雪,墙角竟有几枝冰花暗吐幽香。上一次见这梅花开了,是什么时候?两年前,三年前,还是五年前那个大雪的夜晚?他分明记得,曾有人无声拾起了残落的梅枝,插入清水瓶中,点枝作画,竟是一幅极好的杏林春暖图。马车声无穷地辘辘响起,渐行渐远。风吹开了小帘,隐隐约约瞧见了车中人。雪夜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的双眉间,如施素妆。
别后经年,竟是无穷无尽的杀戮。西凉,匈奴,土库克……他自幼便辗转于这些荒寒之地,触目所及,只有大片大片苍茫的白雪,茫茫无际的黄沙,或者是一望千里的浓碧,牛羊成群,战马奔腾在高原上。这半个天下,都是他为那个人打下的。父皇去世了,他赶回京,被围困在十里长亭,是那个人率了数十骑突破重围,亲身救出自己。或者是更早之前,连回忆都已模糊的遥远的从前,那个寒冷的冬日,自己跪在庭中,四周只有绵绵的大雪不停地落着。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身上都打得尽湿,可是仍不能动。太子允缜和右将军的两个小儿子,将地上的雪揉成一团,砸向他的头,他的脸。他忽然觉得冷,可是脸上却有温热的液体滑过。那么冷的天,似乎寒冷永远也不会有尽头。是谁从石阶上拉起自己,替自己拂去衣上雪花。那是他第一次看清楚那个人,那个宫人皆知的三皇子。少而聪颖,天赋异禀。皇帝甚至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锦绣的平金荷包,长长的麒麟锁,月白衬子的中衣,雍容的貂毛大袍,袖襟处竟是七蟒龙纹。他那时虽年少,亦知朝臣不过身佩五蟒。抬头看那少年,见他白皙清秀的容貌,竟如女童一般。只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笑时漫不经心地眯起。乌亮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竟是稚气而森冷的暗光。他将自己扶起,却忽然快步上前,抓起地上一把雪,朝那两个混小子脸上砸去。太子在慌乱中不小心跌倒在石阶下,磕破了额头。那一瞬间,自己只觉得惊惶万分。然而那个人,竟然牵起自己的手,大步离开了庭中。
元和十九年,帝师大破西凉。太子与父皇皆出郊十里相迎。只有那个人,在下雪的湖心亭中,煮一瓮梅花酒,等他归来共赏。功高震主,百姓尊益上,亲如父子也猜忌自己。削兵权,烧府宅,一夜之间,他从那个天下人皆拥之的平南侯变成了阶下之囚。抄家那日,*徒将他从阶上推下。胯下之辱,不过生死一线。那个时候的自己在想什么呢。就这样死了吧,总比屈辱地活下去要强。这世上,也不会有人还记得自己。自从母亲死后,他就不该独活。然而又是谁,千钧一发的那一刻赶来,挥剑逼退众人。后来他听宫人说,三皇子在暖阁外的雪地中跪了整整一夜,以性命相担保住了平南贝子。
攻城的那一夜,亦下了极大的雪。那人和他并肩站在高楼上。绵绵的雪花无穷无尽地落着,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尽头。脚下便是京都的万千灯火人家,昏暗的一片,只有方正的街道盘开一条条小径。月光照在了更远处,紫禁城的琉璃瓦反射出清冷的雪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人的眼睛。四周安静极了,唯有雪花下落的簌簌声。似乎连呼吸也可以止住。他转头去看身旁那人,只见他的眉目清浅,不知为什么,竟然缓缓地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落在手心。
“若得天下,必分其二。”那人这样说。
他的心间不由一震,低低道:“臣惶恐。”
那人便不再说下去,脸色有一丝恍惚,“裕全,你猜,若知有今日,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
轰然崩塌的前尘往事。是那个遥远的夜晚,马车行去的辘辘声。紫禁城上清浅绵长的箫声。已经旧得分辨不出颜色的一只手帕。他只觉五雷轰顶一般,却不能言,分明有万种心事,亦不能言。
“王爷。”门外有人垂手侧立。
裕全收回神,转身只见家仆身后站了一个锦衣黑斗篷的男子,不由问:“什么人?”
“裕王爷好记性,连咱家也记不得了?”黑斗篷被摘下,灯光照出一张熟悉的脸。那人脸上似笑非笑,只是斜睨着裕全。
裕全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半晌,方才轻声道:“连公公?”
昏暗的一盏灯照得壁上生辉,春秀睡意惺忪,忽觉口渴,起身披了一件衣便下床去倒茶。一阵冷风忽然寻着窗隙吹来,她只觉浑身一冷,竟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推窗去看,只见长廊外的阶下依旧跪着那个单薄的身影。大风呜呜地吹着,仿佛孩童的呜咽。那个人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仿佛是木头一般,亦不肯服软。冷风吹起了她单薄的衣衫,簌簌作响。映着院中千万架红绫,叫人忽然心生不忍。呆呆伫立了一阵,春秀心下怅然,想了又想,终究转身进入屋中。
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待第二日清早,天还未亮,春秀便睁眼呆呆地瞧着朱红的梁柱。过了半晌,才起身换衣。换了衣,便要烧热水,用铜盆子汲一些,捎上竹盐和软帕,一并送去伺候嬷嬷梳洗。春秀伺候人向来殷勤,因此很讨老嬷嬷喜欢。当日蒲嬷嬷便同她说,这一辈子亦不过我们两个做伴。你若伺候我好了,我待你亲生女儿一般。若是存了异心,那就是自己该死,怨不得我动手。春秀拿了竹盐,拐回长廊,又瞧见了廊下跪着的锦绣。那人已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蒲嬷嬷正绞着帕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轻声道:“那丫头知错了么?”
春秀忙道:“奴婢不知。”
“那你就去问一问她。”蒲嬷嬷将帕子扔回铜盆中。
春秀忙应了声是,快步走到锦绣面前。大雪已经积了一尺多厚,连晾衣裳的竹架子也埋进了雪里。锦绣双膝跪在冰冷的石阶上,眼眸低垂,神色麻木,仿佛没有知觉一般。春秀推了她一把,冷声道:“怎么没冻死?”锦绣这才察觉出有人过来,抬起头,望了她一眼。眼中亦是波澜不兴。
春秀撇了撇嘴,冷笑道:“嬷嬷叫问你知错了没?”
“知什么错?”锦绣只觉口中生涩,仿佛连挪唇亦是一件极吃力的事,“锦绣不知错在何处。”
“你倒嘴硬。”春秀瞧了她一眼,心中不知何故,大为光火,“嬷嬷是天底下心肠最好的老菩萨,你这会子去认个错,她定不与你计较。”
“锦绣不知错在何处。”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说出口,只觉万箭攒心一般。只是也不觉得痛了。双膝分明如被刀生生剜下一般,也不觉得痛了。
“好……好……你嘴硬……我看你撑得过什么时候去……”春秀冷笑了一声,再也不瞧她,只管直直地往屋中走去。
过了半晌,不知屋中人说了些什么。只听一声清脆的巨响传出。竟是那铜盆掉在了地上。锦绣只觉耳边一阵晕眩,心下哀凉,展眼望去,庭中皆是一片茫茫白雪。原来雪已下了一夜。若是走在宫巷间,必要撑一把小小的苏州伞。德主子曾赐了她一柄,她却给了人。承佑,承佑。那个人的名字忽然浮上心间。又仿佛是一个不能再说的隐秘,渐渐地沉了下去,沉到再也无人看见的地方。
宝生一进屋,先向炕上的蒲嬷嬷打了个万儿,双手捧上一只帕子。春秀眼尖,瞧了一眼帕子上的小字,忽然默不作声。蒲嬷嬷倒不在意,吸了口烟,慢慢吐出一点云雾,这才眯起眼盯着宝生:“你给我送只帕子做什么?”
宝生笑道:“嬷嬷还记不记得,那一年奴才不留神,门槛上跌了跤,流了不少血。锦姑娘见了,便用帕子替奴才捂血。奴才一时忘记了还帕子,等洗干净,又寻不到时机。因此时时带在身上,唯恐丢了。昨儿唐总管瞧见了这只帕子,便托问帕子的主人。说这帕子是极好的云字绣,难为竟有这样心细的人。奴才因着嬷嬷的缘故,几番推脱。唐总管恼了,一时又骂奴才‘小崽子,你是要我亲自去接人不成’。奴才这才答应下来,一路巴巴地赶了来。”不及说完,只听砰一声。
原来是蒲嬷嬷闻言,冷笑一声,随手将手中烟杆撂在桌上,骂道:“小王八蛋子!你若要人,只管开口,拿什么糖总管盐总管来压人!嬷嬷我在先皇后跟前伺候的那阵子,姓唐的还不知是哪里屙出的一堆屎。如今这宫里是越发像话了,寻不出一个规矩的孩子。”
春秀见状,忙上前替她捶背,唯恐她一时气接不上,脸色泛白。
谁知蒲嬷嬷随手一推,只将那只帕子甩到地上,又咳了几声,声音里夹着怒气:“院子里那个丫头,随你带走。从今往后,再不许踏入我这里半步。我倒要瞧瞧,一个辛者库出来的奴才,能有多大能耐,还能翻上天不成?”
锦绣跪在屋外,隐约听见里头的动静,亦未听清。恍惚之中,只见房门打开。春秀冷冷瞥了她一眼,笑道:“你知足了。如今有了出头之日,可别再回这地方。”未及反应,身下已被人掺起。锦绣转头望去,一时记不得是谁,只觉那孩子眉眼熟悉。顿了一顿,只听那人笑道:“锦姑娘,您不记得我了?”锦绣呆呆瞧了他一阵,轻声开口:“宝生?”宝生点点头,将她慢慢扶到院中,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姑娘慢些走,出了这地方,咱们一辈子都别回来。”锦绣闻言,不由浑身一震,抬眼怔怔地瞧了他半晌,似乎不可置信。
宝生忙从兜中抽出一方帕子,在她面前晃了晃:“姑娘不记得这只帕子了?那一年我在这里跌倒,流了满头的血,也没人管我。倒是姑娘送了一方帕子替我捂血。偏昨儿纺司的唐总管见了,喜欢得了不得。我哪里敢瞒,只同他说,这帕子的主人还在辛者库服役。唐总管又将帕子给连公公看过,只说宫中再无这样的云字绣。针线上又缺人,正要打发你去呢。”
锦绣听了,似有一丝动容。及至瞧清了那帕子,脸色闪过一丝惨白,轻声笑道:“是么?”宝生欢喜还来不及,回头望了一眼高墙中森冷的库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连步子也快了许多。一面又同锦绣笑道:“姑娘多福,如今算是出头了。”
锦绣并不应声,抬眼所及,却是澄净如洗的碧天,一只鸿雁振翅越过红墙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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