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新雪过后,天地间空空茫茫,大道之上皆是薄雪。京城的永华道上,只有几家酒铺子零零散散开了张,打下一溜儿大红猩猩毡帘子,门口生了只火炉。几个小厮正在一旁烤红薯。大道尽头的石坊下,两只石狮子早已给雪淹了,远远望去,仿佛是两只白石墩子。几车人马远远地驶了过来,枯枝拂在了马车顶篷上,咯吱咯吱作响。那马儿又白又壮,不过眨眼间便留下一串齐刷刷的马蹄印。细雪还在下着,仿佛盐粒子,打在了马鬓上。几匹马都仰头叫了几声,巴巴地停在一家酒铺子前,竟不肯再走。为首的一个老管家怒得只顾扬鞭要打,反而被一旁男子拦住,轻声道:“阿爹,只怕是马儿饿了。这一路上风大雪急,咱们又赶路赶得紧。难为这几只畜生,竟也吃得消。到底是来了京城,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咱们索性下了马,让管事的去喂足水草。我去吩咐他们热壶酒,大家痛痛快快喝一场。”
那老者脸上似有不豫,沉吟片刻,方道:“和府那头早有人等着,若知道了,这可算个什么话。”一语未必,只听马车里传来一声娇怯怯的女音,语气亦是十分客气:“阿公,卓大哥说得对,这一路上大家都辛苦了。咱们到底算是来了京城。风大雪急,再赶下去,马儿也吃不消。便是迟些上府,亦不碍的。我舅舅和舅母岂是那样小气的人。”卓管家这才一挥手,下了马,拱拳轻声道:“大小姐仁心厚德。”那马车里的人顿了顿,似是璀然一笑,接着缓然道:“阿公客气了。”
卓管家回头,招呼各位下马喝酒,眉间皱起,却又不自禁地嘱咐起来:“快去吩咐店家烫了酒,不必精细。若是和大人等急了,咱们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门口生炉子的小厮连忙掀开帘子,连连打座。扑面而来一股炭气,似是一瞬间,人也活过来了。卓朗提了一壶酒进来,四下打望。那小二见他出神,忙上前问:“爷还要些什么?”只听卓朗慢慢道:“你们这里可有精细的糕点?”那小二连连点头,笑道:“咱们店的糕点,皇帝都吃得。看掌的芙蓉糕,耦合酥,红豆芝麻团三样儿,往来客人没有一个不中意的。爷只管吩咐。”卓朗闻言,不由嗤地一笑,顿了顿,沉吟道:“就送个红豆芝麻团,要现热的,送到外头的马车上。她素日就爱吃这个。”小二听了,连声应了个是,放下卷帘,便又悄悄地出去了。天地间皆是一片莹白。远处静悄悄一片,只有雪粒打在马车的油布蓬子上,一阵刷刷的轻响。云珠一双金丝络勾出的凤头百合花鞋,鞋尖红滟滟的,似是灼痛人的视线。她不由侧过脸,抓住帘子,生生扯开一道缝隙。外头风大雪急,似是琼妆玉饰的一个世界。视线往下移了移,正对上一双呆住的眼睛。
“你……你是什么人?”云珠不觉大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方才回过神。只见那人连连打了个万儿,又指了指后头的酒铺子,双手奉上一只热腾腾的小竹笼。云珠伸出手接过,不及打开,只觉竹笼织得纤细小巧,玩意儿一般,不觉抿唇一笑。待打开,热气蒸腾中,竟是一团团晶莹雪白的红豆芝麻糕。那小二见她神色欢喜,忙道:“是里头一位客官吩咐的,巴巴地打发我送了来。说是小姐素日爱吃这个。这才赶忙吩咐厨房做下,趁热又新鲜。小姐不尝几口?”云珠从袖中掏出一锭碎银,扔到他手里,笑道:“好个伶牙利嘴的家伙。打了赏快回去吧,就告诉他,风大雪急,别只顾着贪吃酒,忘了身上有病。哦,对了,只许他一个人出来,细细地与他说了。别叫旁人听见。”
那小二眼珠转了转,似有所悟,笑嘻嘻地转身进了门。不过片刻,又折返回来,这回带了一壶热茶,折上一块干净帕子,笑道:“那位爷还说了,小姐身子不好,天冷犯了咳嗽,喝壶热茶解乏。千万关紧了帘子,别放进风,回头又头疼。”云珠正欲说什么,只见酒帘一掀,一个马夫已吃饱喝足,早早地等在门边,唤那店家去牵马上路,神色一敛,淡淡道:“我知道了。”
不多时,卓管家一行人皆出来了。卓朗替父亲牵了马,拍了拍马鞍,只听那马儿仰头一啸,不由笑道:“阿爹,你听听,马儿吃足了,多有精神。”话为落音,只听那白马忽然踏了踏四蹄,低低啸了一声,似是应和。周围诸人皆捧腹大笑。卓管家抬头看了一眼天穹,只见京城的西北角正有阴云重重地压来,心下一沉,亦不知为何。一阵风吹过,将那酒铺子的红幡刮得呼呼作响,轿子一角的锦帘亦被拂开,露出一张雪白动人的面孔,眸子乌黑,似是定定地瞧着什么。卓管家不由转头望去,只见身旁牵马的幼子亦出神相望。唇角笑意渐渐收敛,若有所思。
马车渐行渐快,终于到了西华街。街口所竖的贤士碑,乃太祖御笔,横道其中。再行几步,便是一道朱红小门,门前蹲了两只小石狮,乃系云南白玉石打制,通身圆润晶莹。唯独两只眼珠子,嵌了黑玛瑙,灵光逼人,竟似活的一般。卓正群吁地一声,勒令停住马。顷刻之间,只听刷刷踏蹄之声,所有白马静静停在了和府门前。卓正群下马上前,扣开朱门。只见门缝间探出一个丫鬟的脸,轻声道:“你是什么人?”卓朗忙上前道:“贵府的表小姐远道而来,还不快开门迎接。”那丫鬟迟疑了一阵,似是想起什么,呀地一声掩住唇,关上门。不过片刻,朱门打开,早有一群长衫奴才迎了上来。领头一人是和府的副管事,人称王大富,快步下了青石阶,一面又命丫头婆子都上前:“还不快掺了表小姐下来!”
云珠由众人有一头没一头地接下,只觉脑袋晕晕的,原本身子弱,经风一吹,竟有了几分要摔倒的架势。和夫人身旁的一个奶婆子看见了,拍手道:“了不得!表小姐是从江南过来的,水一般的人儿,这里天气冷,哪里经得住这样冻。快去太太房里再添几炉子炭。要银炭,宫里才送来一些,正愁没处用呢。熏坏了表小姐,你们担待得起?”她因是大太太荣氏带的陪房婆子,素日面前说得上话,又生性好强,免不了指使一番。众人也都不与她计较,只管去照说照做了。倒是云珠,晕晕沉沉之中还看了她一眼,似有所动。
那婆子掺了云珠,穿过月洞门,雕花折廊,所过之处无不是锦绣繁花,如深春一般。待过了正堂,一架玉石底的百蝶戏春苏绣屏风便映入眼底。云珠呆呆瞧了一眼,身旁早有人道:“这是卫姑爷前年托人送上京的,表小姐还记得?”云珠睹物思人,眼见屏风,却又想起父亲,不禁要落下泪来。那多嘴的丫鬟见事不妙,早已悔得自打嘴巴。好在云珠一转头,眼波流转,轻声道:“那年家父底下人送上一幅画,因是极好,故托人绣了屏风送来。难为舅母喜欢,心心念念藏下。这才是真正待我们好了。”众人见她如此知书达理,又明世故,岂有不喜欢的,忙簇拥着她穿过耳室,直往荣氏屋中去。
进了屋中,不及多谈,只听一人来报:“老爷回来了。”云珠与诸人忙起身,荣氏亦亲身上前。云珠挤在众人中,只见舅舅一身五蟒藏青绣花官袍,头上戴一顶结顶东珠红绒帽,神气饱满,双目如炬。似有所察一般,直直朝她这里望过来。众人早已经让开一条小路。云珠忙福了福身,低声道:“请舅舅好。”待抬起头,和定年不由定定看了她一眼,只觉眉目之间,与已故胞妹竟有七八分相似,不由心下惊叹。收回神,笑道:“来了有些时候了?”云珠摇头,一旁奶婆子抢话道:“才刚和太太说笑,不知舅老爷什么时候下朝。”和定年便笑了一声,他既已位极人臣,平素在下人面前自恃威严,同朝官僚之中亦称冷面。今日陡然一笑,众人不觉诧异,连荣氏亦暗暗吃惊。
云珠不知何故,忙道:“让舅舅见笑了。”她既是未出阁的女子,又生得大家之中,向来循规蹈矩。一时以为出了洋相,不觉红云烧到了耳根子边,声如细蚊。和定年忽然问旁人:“晚饭备下了?”身旁小厮摇摇头。荣氏见他皱眉,忙道:“才和厨房说了,要细细备下,万不可毛糙。这才迟迟不上饭。”和定年点点头,又瞧了一眼云珠,神色复杂,隔了半晌,方道:“既在舅舅家,万不要客气。凡有什么吃的用的一时短了,只管同你舅母去说。”云珠点点头,荣氏亦笑着瞧了她一眼。众人又送和定年出门。
云珠见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这才拉住身旁一个奶婆子问:“舅老爷这是做什么去了?”那婆子笑道:“姑娘不知道。老爷每日下了朝,便直往书房里去,从不过内苑。今日因听说姑娘来了,这才特特儿地过来瞧一眼。”未及落音,只见那边荣氏早回过身,忙停住口。荣氏素来多病,亦不善与人说话,寥寥扯了几句家常,便咳嗽个不停。身旁一个丫鬟忙端上药。荣氏推了推,朝她笑道:“我一向身上不好,让侄女儿见笑了。”云珠岂是个不明白的,见这光景,忙强笑了几句,便托说要去歇息,也请舅母安。荣氏点点头,方才吃了药,又命几个丫鬟带她去四处再走走。
云珠既在这府中住下了,一时得了闲,便不由要四处逛逛。她一个人孤身上京,除了陪行的卓管家一行人外,再无一个熟人。荣氏给她屋中拨了两个丫头,都是稚气未脱,只晓得生水倒茶,半点知心话也说不得。这日园中来了一个打扫的丫头,生得眉目干净。云珠见了,不由欢喜,就留她吃了一碗茶。次日午后她又来了。两人细说,原来这丫头本名鸳鸯,竟是老太太身边伺候过的人。云珠命人看茶,又拿出带上京的杭州细瓜子。两人吃茶间,鸳鸯忽然瞅着她一动不动。
云珠心下好奇,便问她:“你盯着我做什么?”鸳鸯闻言一笑,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姑娘生得好美。”云珠笑道:“你又浑说。这才熟了,便拿我开心。”鸳鸯忽然跪下身,云珠猝不及防,忙道:“你跪下做什么?”鸳鸯低头道:“我看姑娘面相,将来是个有福之人。姑娘若不嫌弃,就留我在身边伺候您。横竖老太太没了,我也没意思活在这世上。你答应了我,我就起来。”
云珠本嫌那两个丫头不够聪明,见鸳鸯有此心意,心下一喜,面上却为难道:“我也是极喜欢你的。只是舅母那里,又如何说?”鸳鸯闻言,忽然抬头,定定瞧着她,眼中似有两簇极小的光:“老太太死了,我原本也不意独活。几次寻思,只恐有个将来,叫老太太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云珠见她目光清冷,不由心惊,淡淡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鸳鸯跪着上前几步,抓住她的裙角,轻声道:“我若告诉姑娘,姑娘万不可说出去。”云珠点点头。鸳鸯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附在云珠耳边说了句什么。只听砰一声,寂静的院落中,传来茶碗碎裂的声音。
云珠垂下眼,浑身颤抖着。隔了片刻,才似若无声一般发问:“你说的这字字句句都是实话?”语气之间,早已哽咽。鸳鸯亦泣不成声,忙点点头。那院外的一个丫头听见声响,忙要跑进来拾碎瓷片。云珠忽然抬头,大声一喝:“你出去!”那小丫头见她素日为人平和,不料有这般神情,心下委屈,忙诺诺地退了出去。院门关上,四周重新恢复了寂静。云珠轻声说:“既如此,你放一万个心,我定带了你在身边。”鸳鸯忙跪下相谢。云珠扶她起身,淡淡道:“不必跪了。咱们即刻往舅舅那里去,我向他讨了你。这里人多眼杂,若是透了风,一夜也熬不过。”鸳鸯只道她是个官宦家的小姐,不曾想有如此手段。当下一喜,心知未看错人。主仆二人并肩直往堂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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