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第6章 惊梦旧时魂(5)


雍和十六年初,云南大捷,平叛诸侯。捷师归京,百姓莫不夹道相迎。裕王受封西南侯,赏丁户三千,权宠一时无人可及。同年春,皇帝亲批选秀大典。礼部昭告天下,凡六甲库牒谱内八旗子弟,年龄适者,容貌嘉者,皆不可私自婚配。违者,诛其九族,以戒天下。
    进入三月里,天气渐渐回暖。仰头望去,只见天穹碧蓝如洗,层云万里,一丝晴光潋在琉璃瓦上,折出明晃晃的影子。狭长的红墙隔出一条白石大道,绵延不见尽头。连正德差了几个小太监,紧跟其后,诸人手上皆捧着朱漆描金大盘,盘上盖着一只江宁织造府的石青九龙云帕,窸窸窣窣的袍角风声,锦靴踩在石面上,嚓嚓轻响。走过三重宫苑,沿着琼碧斋抄小道便是储秀宫的后苑。梧桐叶子上的积雪化开了,滴答滴答地落在宝生的瓜皮毡帽上。宝生摘下帽子,正想抖一抖,只听前边儿有人忽然惊奇地喊了一声:“连大总管来了!”庭中踢毽子的几个小宫女忙忙跪了一地。
    廊下簇拥着一群体态轻盈的女子,当头一个手捧着银匙和水罐,正与旁人说笑。见是连正德来了,忙拨开人群,朝他们一行人盈盈一拜。众秀女像是方才回过神来一般,亦欠身行礼。连正德早知她们中的几位将来必定位极荣宠,虽素日自托总管之职,此时亦不免连声道:“诸位小主快请起。”
    宝生见当头那位小主肤色白净竟如羊脂玉一般,丹眉凤眼,艳光夺人,不由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连正德朝他瞥了一眼。宝生忙低下头,又听身旁的冯卓轻声说:“那位便是常相的亲侄女,单名一个敏字。生得好不动人,那日初见时连大总管也出了神。只是脾气大了些,说是在家时便宠得不成样。储秀宫里的人都叫她常小主。”他因说得极轻,宝生不由一愣。常敏诸人早已经跪在廊下,连正德颁了谕旨便命他们将东西往屋中送。宝生随一行人进入屋中,见正堂明净,只有梨纹龙凤戏珠檀雕上贡着一只珐琅雍瓷长颈瓶,瓶中清水养着几支竹桃。淡妆薄红,几朵花瓣零落在小几上,倒显得素净了。
    常敏揭开那只锦帕,见盘中搁着一只硕大圆润的东珠,晶莹洁白,一时令人难以移目。其余诸秀女也都围了上来。常敏见她们手中所捧皆不过如意一般的小玩意儿,心下不由一阵欢喜,面上发烫道:“宝公公,等一等。”宝生忙回头,只听常敏问他:“这些东西都是谁的意思?”
    宝生犹豫片刻,方才开口:“万岁爷昨儿才才下的谕旨。”话为落音,常敏轻轻笑了几声:“你又来诓我,万岁爷连咱们的面也没见过。这必是旁人的意思。”冯卓暗自朝他使眼色,见他仍支吾,连忙抢着回话:“回常小主,谕旨是万岁爷下的。可奴才听人说,昨儿去内务库提东西,记的是慈宁宫的分例。想来必是太皇太后的旨意。”抬头偷觑了一眼常敏,不及细看,便听连正德问:“东屋那位哪里去了?”常敏指了指虚垂的帘帐:“前几日太后那里回来得迟了,想是吹了风,身上又发热。这几日连床也下不得。”
    连正德闻言不由皱眉,感染伤寒的秀女按着宫中规矩便要逐往西五所去养病。只是大选在即,若生出什么事,未免叫太后心中不受用。正当暗自思忖之际,只听一阵珠玉乱响。众人回过头,只见云珠早已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前。连正德见她大病初起,不施薄妆,越发衬得一张脸清廋苍白。眉目之间,倒有些楚楚动人,忙问:“云小主怎么起来了?”
    云珠全身上下力气全无,只有侧过脸,朝着扶着她的丫头点点头。那宫女便道:“小主这几日身子不适。太医院差了人过来,配了几副方子。说是吹了冷风,必要修养几日,再不得吹风,这病方可好了。”连正德闻言,心下舒了一口气,命人将那只盘子捧过,笑道:“这是万岁爷赏给你家小主的东西。”那宫女将帕子一揭,只见是只玲珑小巧的玉如意。常敏笑道:“原来竟有这么个缘故,妹妹怎么不早说?”那宫女冷笑一声,似要说话。云珠忙将手托在她的腕上,轻声劝阻:“鸳鸯——”她的手指冰凉,触到鸳鸯腕上,只觉一阵痉挛。鸳鸯侧过头瞧她脸色,一时极白,心知不妙,忙扶云珠回了房中。冯卓见宝生仍呆呆望着东屋,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笑骂道:“呆站着做什么!”宝生回过神,收拾了朱漆盘等物,忙忙跟着一行人回去。
    正在低头间,忽然撞上冯卓结实的后背。停下脚,只听连正德审那小太监:“慌慌张张做什么?”宝生一歪头,一眼认出了那是储秀宫茶水上的于和,忙朝他抬了抬下颚,示意别胡说。于和年初方入宫,自然不识连正德。眼下见这中年公公细白的一张长脸,便似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宝蓝的印花福字小褂,石青长片,腰下悬了一只金灿灿的令牌。暗忖此人身份不低,一个激灵闪过,忙忙俯下身:“奴才给总管大人请安。”连正德闻言,嘿了一声:“好小子,倒有些眼力劲儿。我问你,手里藏了什么东西?”于和微有犹豫,便将身后藏的几只风筝捧到了眼前。那风筝扎得又结实又好,眉笔皆是栩栩如生。连正德拾了一只,放在掌中掂了掂,嗤地一声轻笑。于和到底年纪小,跪下身,磕着头连声说:“奴才逾矩。”
    宝生见连正德眉尖一皱,忙说:“回连大总管,他是储秀宫中当差的。素日在茶水上伺候,并无过错。想是几个小主年纪轻,不知事。一时闷了,差他去寻些乐子——”于和插嘴道:“宝公公说得是。昨儿常小主才说了,宫中无聊,素无乐事。只有几个奴才扎风筝的手艺倒是极好。她那一年随舅母入宫请安,便瞧过一回。民间再寻不出这样好的。吩咐奴才仔细了去搜罗几只,诸位小主也都欢喜,说是趁着明儿天气好,就要在后花园里放风筝呢。”
    连正德面色稍缓,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储秀宫,朱门紧合,唯有明黄琉璃的檐角,投射下一片斑驳的梧桐影子在红墙上。顿了顿,连正德挥手,放过了于和。冯卓上前道:“大总管,这可不合规矩。”连正德不由嗤地笑了一声:“不合规矩?元和二十四年,懿贵妃初入宫,为着拾一只风筝,误入南苑禁地。谁知遇上当时正在狩猎的先帝爷——这位可是如今的太皇太后。”那日光越发耀眼,顺着高耸的铁马,在长巷中折下一道狭长的阴影。明晃晃的日头,刺得人眼中不由一痛。
    到了晚饭时分,还不见人影。锦绣站在庭中修剪几株快要谢了的夹竹桃。晚春的庭院中,寂寂无人,只有一阵和风拂过,掀起垂落的细竹帘子。竹青的旧窗纱被风吹得微微鼓起,镂花窗扇迎风而开,只有咯吱一声。花瓣颤巍巍的,落到了青石阶上,亦不曾有人来扫。只有天穹的西北角,一抹漾开的胭脂红,夹杂着奇异的玫瑰紫,深蓝,宝红,像是碎了的一池涟漪,在日暮的拂天金光中,随风粼动。
    锦绣觉得身上有些冷,不及回房添衣,只听吱呀一声,织补库的朱门被人推开。苑琼抬头瞧了一眼霞光四溢的天穹,却指着西北角说:“要下雨了呢。”锦绣仰头看了一眼,那重重的霞光后果然掩着一层乌云,黑压压地逼近皇城上空,不觉脱口而出:“晾在院中的衣裳怕是要湿了。”苑琼听罢,不由咯咯轻笑:“是呢,院中的衣裳都要湿了,快去收罢。”一语未必,锦绣已自觉失口,面上一红,轻声啐道:“好个贫嘴利舍的丫头!”苑琼笑道:“我是贫嘴利舌,你是绣口锦心。人家都说是咳珠唾玉,怪道姑娘平日不多话,原来是怕咳出了一地珍珠都被人捡了去——哎呀!”话未落音,锦绣早已经笑着朝她身上打去。
    苑琼一面连连乱躲,口中一面求饶:“好姑娘,快饶了我罢!”一面却又揶揄,“偷珍珠的人可不在这里!”锦绣叫她噎得没法,只有笑着说:“我瞧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等明儿放出了宫,看哪个夫家敢要你。”一语说中了苑琼的心事。苑琼本是芳华年龄,又生得浓眉大眼,心中总动了一些心思。只是姑娘家,如何能明说。锦绣无意脱口,更是招了她。苑琼脸上一红,嚷道:“谁要去找个夫家!”说着,却一脚踩到了库门的青石阶上,整个人不由向后一倒。心中分明是惊惧万分,一时竟喊不出一个字。
    锦绣心中一惊,陡然只听有人一声呵斥:“这样吵吵嚷嚷,让人听着成何体统!”苑琼回过神来,一时手指冰凉,哆嗦着跪下身,却不敢抬头,低低叫了一声:“司姑姑。”司红见庭中只有锦绣一人呆呆站着,夹竹桃零落,在这样暮春的傍晚,竟似是一种奇异的单薄与哀伤。心下一滞,冷冷道:都到东屋去用晚饭吧。”
    织补库原是个闲差,平日油水又足。二坊门中皆为宗室御用,少不得打几个赏银。宫女们得了赏钱,概不准私吞,一并交给二坊门的大姑姑,备之以防不时之需。司红为人严厉,品性正直,倒不独吞佣银。每到了年下,将赏钱凑成几份子,一并送去内务库,央他们节下送些衣料香粉。另存了一份子,送与膳司府,叫人开小灶,专为织补库送菜来。东屋宽敞明亮,生了火盆子,点上灯,不及传菜,一群人才已围坐一桌。司红唤了守门的小太监进来,随手递了几个铜子儿,口中吩咐:“去烫几壶热酒来。”这倒是众人始料未及。
    窗外天已经渐渐暗了,院中乌沉沉一片,只有几株夹竹桃,孤零零的,在晚风中凋谢。苑琼大着胆子问:“司姑姑,今儿是什么日子?”司红瞧了她一眼,笑道:“你们也别推三阻四的,只当我是要试你们。万岁爷前儿才撂了牌子,瞧那样子,竟是动了大选的心思。太皇太后也高兴,忙忙吩咐了备下衣料子。赶明儿就要成百套的新衣裳。咱们这一阵子,怕是有得忙了。”话未落音,苑琼打诨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还当太阳要打西边出来。”她因素日手脚勤快,针线灵活,十分得司红的喜欢。见司红并不以为意,忙又倒了一盅酒,摇了摇空酒盅,吆了一声:“小魏子,还不快去再烫几壶!司姑姑怕我们劳累,要赏我们酒喝呢!今日若不喝得痛快,待下一回,又不知太阳什么时候从西边出来了!”这样孩子气的话,到底惹得众人一笑。
    司红虽素持稳重,亦不免夹着筷子打她:“小丫头片子,再混嘴胡说!”见苑琼脸上红红的,又说:”这丫头怕是酒吃多了,要发酒疯呢。”锦绣这时才出声:“姑姑,我送她回屋去罢。”众人瞧锦绣望去,只见她脸色单薄,抬眼直直地望着司红。司红不由一怔,忙道:“也好。”
    苑琼醒来时,只觉满嘴酒气,呆呆地睁了睁眼,只见梁上被烛光照得一片朦胧。转过头,锦绣披衣坐在灯下,她便动了动手。锦绣转过头,像是这才发觉一般,忙问她:“醒了?”苑琼从被子中坐起身,轻声说了一个字:“渴。”锦绣见桌上茶水已凉,忙要去倒茶。苑琼却伸手夺过了那只茶盅,一面说“不碍事”,一面仰头吞了个痛快。锦绣皱着眉瞧她:“茶凉伤胃,这样冷的天,你又吃过酒。”苑琼听了,不免一笑,视线一转,却忽然咦了一声:“锦绣,你又在瞧书了?”
    她自与锦绣同屋以来,便见她时常在灯下读书,有时直至夜半方才拥被入睡。苑琼是官宦之女,自小习得几个字。又在老太妃身边待过,自忖聪慧,便夺了她的书。细细看了几眼,失笑道:“呆子,你将来要考功名不成?”说罢将那书又丢在了桌上。锦绣拾了书,笑着打她:“怪道姑姑吩咐我,若有不三不四的话,只当你酒还未醒,不同你一般见识。”
    苑琼笑道:“姑姑长姑姑短,明日又说我拿侨。也不知成日将姑姑挂在嘴边的是谁。”锦绣不由道:“越发了得,连姑姑也敢拿出来浑说。”苑琼怕她欺身上前呵痒,一面躲,一面笑着说:“姑姑算什么?惹急了我还把万岁爷都端出来!”锦绣一下子停住了手。苑琼见她呆然不语,忙上前摇了摇她的肩:“锦绣,你又生气了?”锦绣淡淡道:“可不是,万岁爷也是能拿出来浑说的?你有几条命够你的嘴使?”苑琼见她虽然生气,倒是一派正经模样,不由嗤地一笑:“好了好了,锦姑娘,只当都是我的错。原先瞧着你老实,疏落起人倒比姑姑还有一套。我问你,你从前是打哪儿当差的?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你那主子和老太妃一样,都早早地去了罢?”锦绣将书合上,吹灭了蜡烛,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睡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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