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衣画中谁似卿

40 乐微子(三)


屋里只有南式原一人。烛光滟滟,他难得换了身竹枝青的长衣,独自立在案前如一杆风中劲竹,清瘦矍然。他负手转过身来,细长的凤目丝丝流光:“急着赶来,是有什么事?”
    微子猜想光慈肯定躲在了哪个角落里,她口气却是以往在南式原面前的谦和恭谨:“公子,江州的情报断了。要不要立马再派人去?”
    南式原眼里精光一闪,他摇了摇头,镇定地道:“不必了。江州州府王世成已投在我们这边阵营了,你派几人过去监守便是。”他立在不远处,看了微子半日,那眼神很淡很模糊让她摸不着底,良久方道,“自你为护卫使以来,曲院所供情报愈发精确,价值亦高,我心里十分欣慰。”
    他语气平平,又突然说这么一句,微子心里有点诧异。他一向要求严谨,极少夸人,与自己除公事外的交谈少之又少,今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心里感慨,不禁屈膝轻轻道:“公子谬赞了。”
    南式原微微一勾嘴角,算是一笑,又道:“只是,却总能在大事上出纰漏,有两次若不是及时纠正策略只怕我南家得多几年时间才得复原。你说,这是为什么?”他走近了,眼神直直地看过来,冷瑟的,像是冰水浸透。双眸冷凝不动,如万年沉寂的寒冰湖。
    微子闻言大惊,心像是被冻结了一般,她脑海里一瞬间想了许多词只是说不出来。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突然有种恐惧感。南式原见她不回答,也只是笑笑,自顾自地走到门口看着外面夜幕沉沉,道:“微子,九年前行至长安投身翠微堂,不上一年名冠天下,彼时年方十八。二十岁结识"长安公子"南式原,从此追随左右,万人追捧亦断绝不嫁。这便是众人眼里口里的名妓微子。可没人知道她十七岁之前从何处来,为什么偏偏跋涉千里来到长安。”微子一怔,呼吸急促起来,心里突突直跳几乎要跳出来。南式原笑着转过身来,眼里却并没有笑意,“你自己说说,为什么?”
    “噗通”一声,微子跌倒在地,一脸煞白毫无血色,精致修饰的妆容也掩不住惊慌之色。她对付扶秀的那一套拷问便是常年在南式原身边学来的,她自知瞒不过他去。她似乎被抽了魂魄,定定地看着地面铺的砖块,细细的碎花开在上面,一朵朵晃着笑着,轻轻地流淌开去成了一股股细流。以前来去匆匆,只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口里的只有各地收来的情报,哪里注意到了它们?自己淡黄的衣袖轻轻铺在上面,淡米色、淡黄色交织着,到底不算辜负今晚的好夜色。
    她十七岁开始投身曲院青楼,可之前呢?她偶尔夜半想起,终究也是不愿多想多回忆。当初她来到南家见识了南家暗人的培训,极其残酷激烈。众人都道她一个纤弱女子,只怕是受不了那样的场面。可其实她心里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惊讶和害怕,她自十四岁开始便已经和残酷的场景接触过。
    小时候的事却是没印象了,只记得被不停地转卖到不同人家,最后遇到了一名黑衣人出了五十两银子将自己买了下来。那个黑衣人带领着她从一间间牢房前走过,见识每一种刑具和酷刑,一间一间不让错过。那些惨白的脸被水泡得失了原型,被镣铐锁着的人身上覆满了铁块烧过的疤痕,触目惊心。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就是不让死去。她不敢看,怕晚上会做恶梦,那黑衣人就搬开她的眼睛逼着她正视,道:“以后你要见这样的数不胜数,受不了现在就得训练。”就这样,她被逼着睁着眼看了一年,开始看得眼泪直流,一到恐怖血腥的时候就闭眼,但马上又会被迫睁开。再后来,后来慢慢也就看习惯了,噩梦却是从来没有远离过。后两年,便是强化细作训练,每天记大量的东西,暗号、手势、口型,包括如何制作密函。被送往长安之前,黑衣人在密室里道:“我要你去长安,进入南家做暗探。此后你得为我提供情报,其余人手我已经安排好了。”
    她有些恍惚,不禁问道:“我总得明白我是为谁卖命?”
    黑衣人只是一笑,低声道:“为朝廷,为当今皇帝。”
    便是这样,她成了双方的情报人员。夜夜欢歌之后,她得独坐在纱灯下拆开折本、密函,细细比较思量,经过千思百还的付度,再分别送出给南家和朝廷。反复思量,伤够了脑筋,渐渐地也开始厌烦了这种生活起来。她想,终有一日也许会有个结局的,她一直在等,等着这个世道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只是她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却也恰是将这个结局一步步推迟。可是,她能怎么办?
    夜色深了,反而透出一丝微光,隐隐地亮。
    南式原轻轻一撩长衣坐了下来,道:“你们三大护卫使各司其职,你掌管曲院所得的四方消息,贾萦水主管我南家暗营,可还有一人你并不知道,他将你调查得很清楚。”
    微子看着他,坐在那里气度从容一如以往,恍惚地一笑:“你既知道我的身份,还如此重用我将我留在身边当护卫使?”
    “我发现你提供的信息逐渐变得对我方更有利,更能攻击性地打击对方,所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南式原挑了挑眉,“当然,以防万一你身边的丫头都是我派去的。”他眉目沉和,叹了一声,扶起微子道,“我并非不信你,还是将你擢升为护卫使之一。光慈大师的话虽是针对你,可是为了南家着想。”
    “恩”了一声,微子轻轻地道:“我明白,公子。”她虽不是多嘴之人,可到底忍不住开口,“公子,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团未解。”
    打量了下她的脸色,南式原蓦地开口道:“是关于剩下一位护卫使的身份?”
    “是,我负责下的几百曲院千数人为的是收集各地方官员的行为动向,贾萦水所领暗营虽行为诡秘,也是侦查朝廷策略、打压西楼捕快和卫家在朝势力,到底是有交集的。剩下的却是未曾打过交道,身份又在我之上,心里实实难解。”
    “你那么聪明,这有什么难解的?”南式原难得一笑,道,“统领数千人抗衡卫家联盟肼襄庭、又要寻访三妹侍颐、还要为我南家提供军资和人力,做这么多事的人还能是谁?”
    “睢园顾昀之。”微子即刻了然。
    南式原赞许地点头,道:“昀之观察你已久,不久前才弄清你的来头。可又发现你近两年做事不似以往,大事隐瞒下来不呈报对方,倒是从对方身上截了大量情报告知于我,跟以前恰恰相反。他心里很是奇怪,我也想问为什么?”他探过身来,握住微子的手臂,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看穿。
    “为什么并没有为朝廷做到最后,而是选择了南家,是吗?”微子低着头扶着他的手低低地道,抬头时已是满脸生姿,那一笑便是长安花魁的柔美,足以使得满园花树绽放,她的声音是娇嫩的蕊,“我记得三小姐在时,偷偷溜出来找过我。我曾问过她天下当是怎样,又该是谁在主宰方好?她当时笑着说‘能者当为,只要是为百姓安乐,江山落在谁手里都是可以的’。开始,我也是不信的。我做了那么多事,付出那么多若是没有认可,心里终究是不甘。”她转过眼来,看着南式原,看他当年细长得有些女气的眉毛如今添了风霜之色,添了淡定从容,更添了几分怀握江山的霸气,嘴唇线条也多了刚硬气息。人是冷漠,想着却能温暖自己的心,夜夜夜夜,独自一人挑灯读密函,偶尔便会想到自己当初见他,看着他打起珠帘负手看着自己,背后络子一晃一晃,细长的影子打过来,在自己身上明暗交织。当时她就想:会不会就是他?
    可是,到底是不会说的,就这样一直跟在后面,看着他一步一步登上宝座,希望不会离他太远。不管他心里明不明白,结局到底是会因为她的不言而改变。她想了想,又笑着轻声道:“后来,我发现你确有霸者之气。皇帝并非弱者,做的事也确实令人感叹。可到底,一国气数已尽,却也挽不及。我想,你才是那个人,你会打败他们,独霸天下!”说到最后四字,她看他的双眸炯炯亮如星辰。
    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自体内升起,那一种从来不曾如此清晰摆在眼前的念头“霍——”地浮出水面,激荡得南式原浑身战栗。那种愿望也从不曾远离,他明白他是想要的。他并不答言,只放开微子负手行至窗前,望着外面似在等着什么。直到有人影出现,飞奔而来,他方露出笑容,转身对着微子轻轻一笑,一字一句道:“那么,请帮我把这天下握到手里。”
    “报——”漫长洪亮的声音划破了整个南家的寂静,“江化大捷!卫家军大败,二小姐卫之襄自刎,卫家已破!”
    微子扭头看向南式原,只见他噙着一丝笑,眼里像是带走了所有星辰的光芒。
    这是清宏十二年冬了。历经九年的战争终于给了她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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