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衣画中谁似卿

清宏十三年，南家开始北上。一年之内，连破晋州豫州两大京都西部防线。至十四年夏末，直逼幽州，朝廷派出的将领多有不及，一一大败，俱被铩羽而回。清宏帝大是震怒，派简郡王带兵领阵。简郡王虽然年少，却是王室子弟中难得的人才，英姿勃发，又素来在军中长大，兵法文翰皆通。贾昭媛试图阻止，见清宏帝不听，遂飞书给南式原让其早做应策。
    此刻已逼近京都，南式原坐镇大营主帐，微子也一身戎装陪侍左右听来往士卒禀报前方消息。听到这个消息，微子不由得朝南式原看了两眼。孰料他只闲闲地翻过一页书，口里道：“不用担心，简郡王到底年幼不曾应付过大场面，众人见没了人才吹捧一个人不足为奇。睢园老六不亚于他，何况还有鄂览之监军，昀之培养出来的个个不俗。”他将书轻轻掷在大案上，笑了笑，“不出五日，必有结果。”
    微子看了看外面晴好的天，渐渐笼了秋意，心想北方的秋到底来得快些，洛阳长安怕还是繁花似锦罢。
    果然，四日后传出结果，简郡王疏于防驻，大败而归。南家军士气越发大振，直逼京都而来。
    南式原立在中军大帐中训话已毕，待将领已逐渐散去，转过头来看着角落里的微子半日，方道：“侍颐有消息了。”言毕，已是长吁一口气，蓦然的安心。
    短短几个字，微子却是涌上泪来。她陪侍南式原已久，可南式原从未对她提过关于南侍颐的一字半语；即便是攻打朝廷的这一年多来，自己不离左右出谋划策，他也绝口不提任何她的消息，更不让她插手。她突来的这么一句告诉她南侍颐有消息了，微子只觉得心里万千酸楚一齐涌上来，做了这么多，过了这么多年，他南式原终于将自己视为最亲近可信的人。
    南式原也只觉得心里酸楚，语气微涩：“目前只得知她出现在京郊明臧村过，只得你派人在那一带仔细探访，好好地把她接回来。”
    “是，公子。”她一番话在唇边，又咽了下去，满脸踌躇。见南式原已打算退帐休息，忍不住追上去道，“三小姐便是找着了，公子打算怎样？”她见南式原背影一顿，将在那里，吸了口气又干脆狠心指出，“她若是已经结婚生子，公子又打算如何呢？”
    南式原停在那里，不走也不转过身来，他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有点疲惫，良久只是缓慢地道：“不管如何，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身边才是她的家，她漂泊再久也该回家了。”说完，头也不回离开了大帐。
    他的袍角消失在门口处，微子的心也空落落地掉了下去。她只含着泪笑了一下，轻声地自言自语：“我又何必将自己逼到这份上？”
    皇城门下万千火把，映得天都红了，朱红色的门上几百金顶在跳跃的火光中闪着幽红的光。浩浩荡荡的人马列在城墙之下，却毫无喧哗，只听得旗声猎猎，松枝烧得“噼啪”作响。南式原一身戎装坐在宝驹上，立在阵前英气逼人。前面皇城近在咫尺，后面是自己连天的队伍，火把都连成了巨龙，他只觉得体内血气翻涌，等了这么些年，这一刻终算是到了。
    微子策马上前，一身白色戎装英姿飒爽，她凑近南式原道：“贾萦水送出话来，已成功说服杜贵妃，用其贵妃印玺打开皇城大门。京都城内的接应也控制了局面，公子不必担心。”
    话音刚落，只见十丈高的皇城门轰然中开，全体南家军不由得戒备起来，千万人在此摒住呼吸竟毫无声音，只有马不安地挪动蹄子。只见当先一人矫健从容骑马出了城门，在南式原不远处翻身下马行礼，朗声道：“南家护卫使贾萦水恭迎公子大驾！”声音清越有力，抬起头来，还是那般颖颖地笑，眉眼弯弯如下弦月。
    微子策马在火光中打量着她，素来只闻其名，却是第一次见她。容长的脸，微尖的下颚，笑起来从头到脚都是舒缓的，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是如何协助南家二小姐率领南家暗营几千子弟，且在风云迭起的宫中立足十年不倒。贾萦水又道：“杜贵妃请公子入城之前有话相谈。”
    南式原一愣，抬头已见一袭玄红色身影立于高高的城墙之上，裙角飞扬，在广袤的天际下倾世卓绝。她手一扬，广袖如云彩般展开：“南式原，本宫用印玺开此城门，惟有两事相求。”她还是那般自负，直呼其名，那样的自负随着声音散开让众人皆是一怔。
    “贵妃但说无妨。”南式原微微一笑，抬头朗声道。
    杜辛夷烟水晶的眼睛一一扫过脚底下的众人，方才一抬下颚，依旧是永远不失的骄傲：“我要你善待我京城百官黎民，南家军不得入我后宫半步。”
    南式原点头，道：“自然的，还有什么？”
    “还有——”杜辛夷声音细微了下去，没有方才的雍容大气，反而是微微侧着头，轻轻地、恍然地一笑，“皇帝自知无法抵挡你，却也不愿落入你手，我来的路上恐怕已经自我了断。你将我和他葬在一处吧。”言毕，展颜一笑，那笑容点亮了天际，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她倾城一笑的背景。然后，她轻展双臂，如一只断翼的蝶从城墙上飘然落下。底下火光冲天，亮如白昼，只看见她脸上带着笑容，裙子张开似蝶翼，如扑火的飞蛾憧憬着落下来。
    众人一片惊呼。
    贾萦水“啊——”了一声，奔了过去却也来不及。她跑过去抱住浑身毫无力气软绵绵的杜辛夷，却见她一脸血污，长而翘的睫毛闪着丝丝笑意，不禁动容：“你我二人在后宫挣扎十来年，从未言过自弃二字。我已许过不会伤害你，你又何苦——”
    杜辛夷那样的性格从未低过头，此刻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闭了双眼，轻声叹道：“我等了这么些年，却终究是——赢不过死去多年的嫏嬛，”她一双眼角沁出了晶莹的泪珠，“他宁肯自尽也不愿低个头阻止我打开城门，我累了走不下去了，惟有此后永生相陪。”声音渐低，慢慢没了声息。
    微子也惊愕不已。她早已从众人的口里听过无数次她，国色闻名天下，隐忍聪慧，却只因逃不脱情劫，就再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她一生倾尽一切，如此深情打不动清宏帝，所以选择了这样的绝烈而凄艳的方式，只求相伴永远。她不禁看向了南式原，竟不知说什么好。南式原知道她看着自己，并不回头，只是看着前面无尽的夜像是解释一般叹息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看着低头搂着杜辛夷的贾萦水，慢慢地，也是极恭敬地道，“清宏帝一生多舛，宏图大志不得展现，我将亲自将其厚葬。杜贵妃情深意重，且献印开城，以贵妃之礼陪葬其左右。”
    “是。”微子欠身应道。
    南式原微微一笑，取出腰间佩剑，振臂高呼：“进城！”
    声音激昂，令人心弦为之一振。众人举旗高呼回应：“进城！进城！”声音激荡在天地间，令微子也感到热血沸腾。在众人的振奋高呼声中，她侧头看到南式原如同神明一般，立在众人之中，眸眼在闪跃的火光中镇静地笑，自信如江山坐怀。众人如潮水一般涌进城门中，呼声震天。微子策马跟在南式原身后，缓慢前行。她坐在马上，脚边不时有子弟兵奔跑着擦过，手上举着的火把便会将自己的心又灼热一次，抬头看着前方的他，头上白色的盔缨轻轻摇晃，应该正如他此刻的心情罢，闲适而激荡。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南晏朝由此灭。史书记载：清宏十四年秋，南家长公子南式原应天时民心，率南家子弟兵攻入京城。清宏帝心灰意冷，于南晏皇贵妃灵宫里自尽，贵妃杜辛夷亦随。由此，南晏朝灭，隋明朝始建，天下归一。长公子于次年元月登基，大赦天下，册封百官，是为高祖平隆皇帝。
    起风了，光慈说：不久必有甘霖以滋万物生长，此乃盛世之象。
    微子听了只是笑笑，此乃自然现象，何必事事要为此次江山争霸粉饰太平。她慢慢地往城墙边走，裙角被风掀得如旗帜一般飞扬，头发胡乱飞在脸上，她也只是笑着拂开。不敢想象，两年前的自己名满长安，那时罗衣款带，发鬓如云堆叠，一丝一毫错不得。每次盛装，几个丫头伺候着，得花几个时辰打理这三千青丝，描画精致的妆容，地上诸多衣裳堆得开了丝绸店也还是不满，慵懒地挥手让丫头拿最贵的香云纱来，大幅大幅地撕开只为一条披肩。步步生姿，摇曳着，在众人的眼光中走下楼梯。而此刻，身在皇城，背后是庄严肃穆万人敬仰的泰央宫，再往后便是后宫，她却卸尽那些浮华的妆容，一洗铅尘，留得天然芙蓉。
    南式原一身明黄色衣袍，负手卓然而立，气势如虹。微子踌躇了半日，方才堆起了微笑，道：“皇上的嘱咐奴婢已经办了。”
    南式原转过头来，略有丝疑惑：“什么嘱咐？”他怔了怔，继而神色有些紧张，带着不敢相信的惊喜，迟疑着，“你果真——”
    “是。”微子垂下眼帘笑着，轻声道，“当日皇上所言不错，奴婢和贾护卫使在京郊明臧村终于寻访到了三小姐。这十来年，卫家二小姐也曾一直差人寻找她，三小姐辗转大江南北，日子过得极是艰辛。三小姐见了我和萦水，很是高兴，拉着我们说了不少话。”
    南式原脸上露出了笑容，看着远山笑道：“侍颐还是那性子，吵闹得很。贾萦水的名字，当初还是她起的呢。”他看着微子脸上神色，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轻轻摇了摇头，微子放低了声音，慢慢道：“只是——她还是不愿回来。”
    闻言，南式原蓦地双眼瞪大，有些失惊：“我这么些年一直找她，如今她却不愿意回来？到底是为什么？”
    微子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凄惶无助，觉得自己心里难过万分如同刀刺，强自笑道：“她在豫州颠沛流离之际，受到了一名自称是商人的贵客，后来便嫁给了他，生了一双子女，如今过得极好，皇上不必忧心。”她顿了顿，不忍看南式原瞬间变白的脸色，却还是继续道，“当时她说将要启程往南去。我们侦查得知，此商人乃是段王的次子，世称‘揽月公子”便是他了。“
    南式原脸色白中透青，半响方才恢复过来，嘴角略微一动也不知是笑还是如何，喃喃道：“她果然不会回来了。”他的手垂了下去，广袖在风中来回摆动，金丝衬着孔雀线绣的图案繁复，只是上上下下，来回地翻起。他望着城墙外苍朗的天色，面无表情，却是想起了当年她还小，在湖边和丫头打水漂，不知怎的惹怒了二妹南试眉，追着要打。她笑着闹着，提着湖青米花裙到处乱跑。自己刚上前去拦住南试眉，不料背后她“哗啦”一声踢翻了自己最喜欢的笼线金玉桂，看着自己铁青的脸色吐了吐舌头，哇哇叫了两声转身就跑了出去。当晚，自己费足了精神好不容易在外面把她给找了回来，她可怜兮兮地拉着自己的衣袖，巴巴地望着自己，轻声道：“哥哥，我错了，是我错了，以后补偿你，好不好？”
    不知现在的她，还是否会像以前，拉着自己轻声说“哥哥我错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罢？自己费了比当初百倍的努力百倍的精神去寻她，她却早已越走越远了，不再会乖乖地回到自己身边吐着舌头笑着陪不是。
    微子看着失神的他笑了笑，转身回去。前方远处，金色的琉璃瓦掩在苍翠中，闪着夺目的光。多少女子，在这里心内藏着万千玄机在这里争斗，不管是谁，杜辛夷也好，贾萦水也好，立清郁也好，还有端妃、何敦妤她们，甚至至尊至贵的南宫婳和嫏嬛，又何曾快乐过、得到幸福过？微子理了理身上的长袍，上面小小的枫叶一路飘下来，简单、秀雅，这样就很好。
    那个地方，不去也罢。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