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东南飞

46 番外:嘲琅(一)


他是带着被诅咒的命运和阴邪的死气来到这个世间的。
    他出世的那天,母亲难产归西,出商回来的父亲当场断气在马蹄之下,家中只剩下古稀白发的年迈祖父。
    本是众人期盼而诞生的婴儿一瞬间被缠绕了无尽的诅咒和怨念。
    噩耗传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抱他的祖父眼球一翻,当场昏了过去。
    ——所有不幸的根源都是因为他的出生。
    “快把他抱出去烧了!……烧了!这个不祥的孩子!”醒来的时候,祖父喘着大气,疯狂地喃喃,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把他抱出去烧了!”
    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就被一捆,绑在了木桩上,木桩底下一堆厚厚的柴火。
    婴儿不哭不闹,憨憨地睡着,更坐实了祖父心中的想法:此等婴孩定是地府妖孽附身,克父克母,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克祖父了。
    于是,在老人一阵哆哆嗦嗦的吆喝声中,所有的家仆都举了火把,统统扔进了柴火堆中,婴儿却依然呼呼沉睡。
    大概真的是火烧屁股了,婴儿忽然痛醒,哇哇大哭,围观的人不忍再看,纷纷转了头。不看只听,越发觉得那哭声撕心裂肺,如同鬼哭狼嚎,索性一个个都捂住了耳朵。
    捂了不过片刻,天际里骤然闪电雷鸣,交击相错,不会儿天就下起了磅礴大雨,一抖全部抖湿了众人的衣服,浇灭了熊熊烈火。
    那一日,所有人都被惊呆了,均以为要遭天谴,一哄而散,躲进屋子里不敢出门,只有白发苍苍的祖父一人直愣愣地盯着木桩上的婴孩瞧。
    婴孩张着小嘴依然嚎嚎大哭,只不过这次却是睁着眼哭,祖父不知看到何等恐怖的东西,猛地目眦欲裂,眼睛睁得宛如铜铃那么大,身子颤抖了两下后,直挺挺地倒地。
    祖父也死了。
    他出生的那日,不祥的命运诅咒,全家死光。
    他一出生就是一条孤儿的命。
    家中世代经商,金银殷实,全家的长辈全部归西后,无人掌权,家中仆人宵小贼心,连夜偷个精光跑路,连只看门狗都不放过,就只剩下为主做牛做马二十多年的老总管在一旁骂骂咧咧——
    “一群畜生……一群畜生,老爷待你们不薄……你们,你们没有良心!”
    一人瓶瓶罐罐装满包袱从老总管身边跑过,忽然又折回来,“老总管,这椅子你要么?总管如果不要,小的就让家里的婆娘抬走了啊。”
    老总管气得眉目生火,满脸猪色,一边手指着这名家仆,一边抖得说不出话来。
    “总管别吹胡子了,赶紧拿点,要不然你就只能背几棵树回家养老了。”又一人从老总管身边走过,“院子前那几棵树值几个钱,总管赶快找个铲子把它们都铲回家吧。”
    “总管,这破碗你肯定不要了罢,小的拿走了。”
    “这是老爷的垫子,总管赶紧拿了走人吧。”
    “主子们的那几张床忒大,我得想办法把它们都给弄走。”
    ……
    一个又一个仆人从他身边走过,身上都背了圆鼓鼓的包袱。
    只过了少许片刻,府中被偷个精光,连扇门都被敲落,被人扛回了家。昔日辉煌的门楣一夜之间荒凉生草,门庭凄凉。
    所有人都偷了可以卖钱的东西,老总管心一横,索性把嗷嗷待哺的小少爷给偷走了。
    这一偷,就偷了十年——
    小少爷两岁了,还没开口说话,急死了总管,一急又急出了好几根白发。
    小少爷三岁了,依然不会说话,慌了总管,一慌得眼睛更加不好使了。
    小少爷五岁了,终于开口说话了,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妖怪”,吓着了总管,吓得两腿差点风瘫。
    门府败落的那一年,总管已有六十几岁,待婴儿变成十岁的孩童时,总管已经快八十岁,佝偻着背,拄着拐杖哆嗦着双腿,望着溪边正打水的孩童,眼泪涓涓流下。
    小少爷啊,自从你那声“妖怪”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可怜的孩子……怎么可能是老太爷口中的妖孽呢?
    当他十一岁的时候,老总管也撒手归天了。
    临终前,他开口说了第二句话:“我爹没那么老,所以你不是我爹吧。”
    老总管全身一阵抽搐,紧紧握着小少爷的手,死也不肯放手,嘴唇颤了半天,眼球一翻白,终于去了。
    老总管死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张皱纹都挤在一起的老脸,有一滴泪落在了老总管的手背上。
    可怜见的,他再一次变成了孤儿。
    他挖了五天五夜的死人坑,老总管的尸体也发臭了,有尸虫在他的口耳里爬进爬出,他将尸体一推,推入了土坑,埋了。
    他变卖了老总管所有值钱的东西,小小年纪涉入的道行太浅,去当铺的时候,被人坑了。过了一个月后,所兑换来的银两全部用光了。
    一日肚子饿得慌,他饿昏在街头,醒来的时候他落入了人贩子的手中。人贩子欠了一屁股的债,将他私卖,好抵一部分的债。
    他那时标的价格是纹银一百两。这算是很值钱了。
    “呦,这孩子长得好俊俏,可是才十一岁,当家仆小了点。”
    有来自达官贵人府中的总管,打量着他,一边和人贩子讨价还价,一边对他上下其手掂量着他身上的斤两,最后,买主不满人贩子的价格,拂袖离去。
    他没出声,木然地看着周围人各色的目光。
    “哎呀,好俊的孩子!”
    一个来自青楼的买主刚经过,忽然看见了他,眼睛一亮。
    “可不是呢,你看这孩子,才十一岁就如此出色的样貌,嬷嬷那里有很多客官好男风吧,您要是买了去,那些相公们肯定乐开了花。”人贩子连忙顺口接上,笑得非常猥琐,“看看这孩子的身子,大些了肯定让那些相公们欢心。”
    他忽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买主一眼,眼中闪着骇人的光芒,买主被瞧得倒退了一步。
    “我还是不要了……这孩子的眼神太利,浑身一股怨气。”
    人贩子急了,人卖不了,他的债就抵不了,他的命就得一命呜呼上西天,索性将孩童的衣服一把撕个干净,大声叫嚷:“看看啊,这孩子身子板多好,样貌多俊,哪家小姐相公要买回家,纹银八十两!”
    “两百两,我买了!”陡然间,人群中响起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
    所有人都吃惊地回头,看见一个虎皮折帽,狐毛斜襟,露出半个手臂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两撇八字胡子,皮肤黝黑,目光锐利,正看着他。
    这大胡子男子便是他从行海盗生涯的启蒙大叔。
    两百两银子,买了他一生,从此跟着海盗大叔横行四海,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嘲琅。
    海盗大叔总有恻隐之心,除了掳掠商船,他从不凌虐良女,将他买回去之后,海盗大叔就异常感慨地摸着他的头道:“唉,看见你就如同看见当年的我,当年我长得也像你这般秀色可餐,引那些男人们的垂涎。所以那日看见你,就将你买了回来。”
    他一怔,盯着海盗大叔唇上边的两撇大胡子,几分雄赳赳,几分气昂昂,怎么看都是一个熊腰虎背的大叔,连半分秀色都搭不上边。
    “不过,小子你也太廉价了,居然只值一百两,当年我的标价可是五百两银子。”海盗大叔沾沾自喜,又摸了摸他的头,“小子,你心中难受吧,所以大叔我添了一百两,了表你心中的安慰。”
    他又是一愣,原来当海盗的,也能这般纯善。
    然而,日子处久了,他发现,海盗大叔根本是一个傻大叔——
    抢来的赃物,他二,兄弟们七,剩下的一分归还给被抢夺者,全当回家的路费,放虎归山。
    于是,几乎每天都有船队来寻仇。
    买来的女人,漂亮的送给兄弟们,最丑的留给自己当丫环。
    于是,他每天看见大叔周围簇拥着一群丑姑娘,大叔越发显得熊腰虎背,宛如一群丑猪中的黑熊,熊立猪群。
    兄弟伤了,海盗大叔觉得愧疚,亲自照料吃喝拉撒。
    兄弟内讧了,海盗大叔横刀一抹手腕子,虎视汹汹地大骂粗话。
    他曾问大叔:“抹手腕子是娘们才做的事,为什么不抹脖子?”
    大叔笑眯眯回道:“抹脖子风险太大,一不小心手滑,眼一白,腿一蹬,岂不要归西见阎王。抹手腕子顶多流流血,我皮粗肉厚,任凭怎抹,都死不了,就是痛了点。”
    海盗大叔待他不薄,这是他活在这个世上,遇到的第二个好人,第一个刚不久前去了天上。
    大叔有一个毛病,每日深更半夜,都会在甲板上眺望大海,附庸风雅几句。
    一日半夜,他突然被半夜的吟诗声吓醒,摸着黑循着声音找去,却见海盗大叔负手站在甲板上,长发飘飘,衣袂扬扬,熊腰虎背的大叔当真有了几分可餐的秀色。
    他侧着耳朵听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扰。”听那感慨的声音,非常深情真切。
    之后的每天半夜,他都会听到海盗大叔在甲板上鬼哭狼嚎般的吟诗声。
    再后来的某日,那些被放虎归山的受害者群起寻仇,找来了武林高手,海盗大叔被咔嚓一声砍下了头颅,血溅满了他一身。
    那日,他发了疯般举起大刀,一个个将那些寻仇者杀个干净。他杀红了眼,就连被请来的那个武林高手都给骇住了,迟迟不落刀劈了他。
    那次,他第一次杀人,一口气杀了好十几人,那年他已经十五岁,已经是一个翩翩小海盗。
    或许他的命格太硬,一生下来就将全家都克死干净,长大了,克死了老总管,也克死了海盗大叔。
    接二连三的不祥,仿佛应验了他不祥的命运——他是带着被诅咒的命运和阴邪的死气来到这个世间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从一个翩翩小海盗成长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海上霸王。
    他带着兄弟们穿越大洋,横行海域,他和海盗大叔一样,除了抢掠商船,从不凌虐良女,但是他从不放虎归山,刀子落下,毫不留情。
    因为不祥,他冷酷残忍,他冷漠无情,活像一把冰冻的利剑,将周围所有的人和物斩得一干二净。即便后来他成为四海霸王,成为纵横海域的海盗王,他都无法亲近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不祥的出生和被诅咒的命运。
    然而在他十九岁那年——
    “王,有人大闹‘海狼一号’。”一个弟兄慌慌张张地跑上来,脸色非常难看,“兄弟们都把持不住了。”
    “如果不是老弱妇孺,那就杀了吧。”甲板上,他提着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冷清地下令。
    那弟兄很为难,支支吾吾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王,对方是一个小孩,好像是个傻子。”那孩子张嘴美人,闭口调戏的,应该是个傻子吧。
    “那就把他赶到岸上,开船吧。”仰头又灌了一口,酒液顺着敞开的衣领流下来。
    那弟兄更为难,想了一想又道:“那孩子趁人之危,下了药,长得比较俊的兄弟们都被她一个个扒了衣服,躺在地上……地上……”春叫不止。
    “下了什么药?”他问,酒壶里已经空空。
    “媚药。”
    那名弟兄眼角瞥见王将酒壶扔下了海,从他身侧大步走过,登上“海狼一号”。他心中不由担忧,王长得俊美无涛,如同梨花压海棠,那傻孩子一定会对王下猛药。
    那弟兄连忙跟了上去,随时准备护王驾。
    登上“海狼一号”,那弟兄噌的一下瞪了眼睛,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们的王居然被那傻孩子……强吻了,亲薄了。
    他们的王早已呆了。
    “美人亲亲,再亲亲。”那傻孩子在王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后,一双小手勒着王的脖子,欲再咬一口,被王一把拉了下来,将那傻孩子扔在了地上。
    那名弟兄一直睁圆了眼睛瞪着,瞪着他们的王居然把那傻孩子拎回了船舱里的寝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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