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蛋和笨蛋

难道真的是网友？那也太扯一点了吧……」
  「也不算是网友，只是去年到Ｃ市出差，认识了一位同行，彼此很谈得来，之後就经常在网路上联系而已。怎麽？你不支持爸爸再婚吗？」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突然而已，您晚年幸福当然比什麽都重要了。」
  程效庸躺在沙发上，惬意的伸了个懒腰：「啊，对了，对方家里也有个儿子，年纪比你小不了几岁，你们应该很谈得来，据说就在你就职的学校读书，叫什麽……李绍……」
  「什麽？！」
  
  再次与此同时。
  「什麽？！」
  裴婉玉惊讶的问：「你这麽吃惊做什麽？你认识程效庸的儿子？」
  李绍双手抱头，哀号：「认识，太认识了。」
  一个普通的初春夜晚，有两个人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裴阿姨好。」
  「你好你好，看看，多麽成熟稳重、一表人才。比我那个不长进的浑蛋儿子强多了！」
  「程叔叔好。」
  「你好你好，看看，多麽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比我那个木头人似的笨蛋儿子强多了！」
  两只「蛋」各怀鬼胎的目光隔著餐桌在空中相遇，碰撞而出无数蓝色的小型霹雳和闪电火花。
  李绍首先坚持不住败下阵来，低头切著牛排，心中暗想，请问现在在自己面前上演的是俗烂言情剧吗？可不可以拜托插播一会儿广告啊？
  裴婉玉用手肘推一推儿子，「喂，你说这样到底行不行？」
  「啊？什麽？」
  「这孩子，做什麽事情都这麽心不在焉，你叫我怎麽放心将你交给程大哥呢？」
  「什麽？交给他？！」
  「裴阿姨，您开什麽玩笑？」
  程效庸用指节轻轻敲一敲桌面：「我说你们两个，我们说的话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吗？」
  两个人摇头。
  程效庸道：「我们刚才在说，我打算办理因病退休，然後到Ｃ市和你裴阿姨一起生活。」
  程家曦吓了一跳：「爸，您身体不好吗？有什麽病？怎麽我从来都不知道？」
  程效庸笑道：「这只是藉口，这些年，我一个人带著你，一直挺辛苦的，也该享几年清福了。你们一个在这里上班，一个在这里上学，就不要跟著我们两个老人家凑热闹了，正好两个人可以住在一起，彼此亲近亲近嘛。
  「再说了，你本来就是小绍的老师，现在又是大哥了，照顾他是你分内的事，也好叫你裴阿姨放心嘛。」
  裴婉玉道：「是啊是啊，小绍那个浑蛋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家曦这麽老成持重，一定能为我管管他的对吧？」
  程家曦张口结舌，要他和那个浑蛋李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拜托你还是直接杀了我的好！
  反对的话冲到嘴边，可眼角却瞄见了程效庸一张充满期待的老脸，居然有几分说不出口来了。
  他从小就是个有良心的孩子，知道父亲独自一人抚养自己，二十多年来有多麽辛苦，现在人都五十多岁了，也确实该过几年的清闲日子，他又怎麽能忍心从中作梗，让父亲近在眼前的幸福晚景泡汤呢？
  李绍那个浑蛋也难得懂事，没有跳出来搅局，两个人低头沈思一会儿，一齐点了点头。
  
  
  
  李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大恐慌之中。
  他一项一项的逐条回想起自己对程家曦所犯下的种种十恶不赦的罪行，从以己度人的角度来说，若是有哪个浑蛋胆敢这麽对待自己，他一定会把人家大卸八块之後碎尸万段，最後丢到火星上去喂火星人。
  可想而知，从今往後日日夜夜要与程家曦两两相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报复，那将是个多麽恐怖的境界！
  理亏自然心中虚。李绍人生不长不短的二十一年来，第一次怕了。
  程家曦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大恐慌之中。
  他简直无法想像，要如何与李绍这样一个顽劣、虚伪、粗野的人朝夕相处。更何况，那个人见过他被气的要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拿这个来嘲笑他。在学校不得不和自己的学生打交道已经够让他辛苦的了，谁知道竟然还被弄到家里来！
  程家曦烦闷的连最爱的书都读不进去，真恨不能时间就此停滞不前。
  但是时间显然并没有听到程家曦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祈求，将程效庸和裴婉玉送上开往Ｃ市的火车之後，由程家曦开车，两个人一起回到那个所谓的「家」中。
  一路上程家曦一言不发，面色铁青，李绍开始的时候还是唯唯诺诺的赔小心，可碰了几个软钉子之後，终於也恼羞成怒，心中暗想，老子哄女人都没有费过这麽多心思，就算开始的时候是我不对，你也用不著这麽没完没了吧？
  再说了，我都已经低头认错了，怎麽这男人这麽小肚鸡肠啊？
  於是两个人都是一路沈默著，最後的最後，终於还是到家了。
  李绍站在一堆凌乱的行李中间一通乱翻，东西摔得乒乓作响，尘土飞扬。完全无视站在旁边的程家曦紧皱的眉毛。半晌，从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塑胶袋中，掏出了保持得意外完好整洁的黑色公事包。
  李绍臭著脸将公事包递给程家曦，眼睛四处乱瞟著说：「你的眼镜我去配了一只眼镜盒，放在这里面了。」指指公事包外面的侧袋，「里面我可没有打开过哦，少了东西不要赖我。」
  程家曦僵硬的接过公事包，僵硬的说了声「谢谢」，而後四肢僵硬犹如机器人一般，咯吱作响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刚进门又转出来补充了一句：「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不要乱丢垃圾、不要随便带人回来。」
  李绍的气顿时不打一处来，心想，我对你也算是给足了面子吧，歉也道了，包也还了，你还想怎麽样嘛！成天板著一张死人脸，你不累我看著都累！
  他眉毛一挑，故意挑衅说：「程老师，您这是在和我约法三章吗？」
  程家曦低了一会儿头，彷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你可以这麽认为。」
  李绍见到他那副委委屈屈、又死撑著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顿时说的话就夹枪带棒起来：「现在这里也是我的家了，我又不是来借住的，凭什麽要听你的？」
  程家曦只是个死读书的酸丁腐儒、书呆子，向来不善言辞，更何况对手是李绍这个油嘴滑舌、舌长三寸之徒？他好不容易鼓舞起来的勇气顿时卸掉了大半，气焰一倒，连身子看起来都矮了三分：「我、我是你的老师。」
  李绍笑嘻嘻的说：「老师？可现在不是在学校吧，我在学校听你的就可以了，在家为什麽还要听你的？如果你想拿哥哥的架子来管我的话，我劝你最好也省一省，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两个人，你根本就没有立场管我。」
  话一说完，李绍得意的翘著尾巴转身回房间，笑歪了嘴，旗开得胜，好兆头！
  程家曦气得浑身发抖，扶住门框的手抓得泛白，他这是造了什麽孽？为什麽一定要和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同处一室？这明明是他的家啊，他的！
  李绍关好自己的房门不到三分之一秒锺，忽然感觉不对，他想起了上一次程家曦被自己气的那副样子，好像要死掉了一般，登时心中紧张了起来，这男人可真麻烦，不会又被气到哭吧？
  唉，算了，我何必要与一个笨蛋书呆子较真呢？去看看他吧，实在不行的话就道个歉，又不是从来没在他面前低过头，一次和Ｎ次又没有什麽本质上的区别。
  「喂，你生气了？不要紧吧？」李绍倚在自己房间的门框上，看著依旧僵立在当地的程家曦，问：「怎麽脸色这麽难看？好好好，我承认我刚才说话不经大脑，是我的错。」
  程家曦面无表情的盯了李绍一眼，退後一步，「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靠！李绍登时额头跳起青筋无数，这男人还有完没完？怎麽这麽别扭难伺候啊？
  
  
  
  一天之後，李绍发现，和程家曦同住的生活，百害而只有一利。
  他不可以再跷课出去打工，在家要保持绝对的安静，还要整天面对这一张僵硬的死人脸，更要忍受家中那无时无刻笼罩上空的诡异压抑的气氛。凡此种种，真是罄竹难书。但是，至少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省下买闹锺的钱了。
  李绍这个人，在很多地方都与众不同，最最异於常人的是，他的攻击值在每天早上半梦半醒的时候达到巅峰。
  他从小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小霸王，身手之厉害可想而知，往往铃声刚刚响起来，他懵懵懂懂的一挥手，就报废了一只闹锺。这对於吝啬鬼李绍来说，还是一件让他很肉疼的事。
  闹锺虽然很便宜，但那也是要花钱买的啊！
  李绍和程家曦的房间就在隔壁，外面有一道将两个房间连接在一起的长阳台。同住生活开始的第一天清晨六点锺，李绍就被一阵古怪的声音吵醒了。
  「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兴尽才无闷，愁来遽不禁。生涯相汩没，时物正萧森。」
  这首诗正是杜甫绝笔，全篇均是将死之言，非常之适合程家曦现在的心情，朗诵得更是声情并茂、感情充沛。
  不过关於这一点，李绍当然不知道了，他只是好梦正酣，突然被这一阵愁云惨雾般的吟哦吵醒，不耐烦的爬起身来，听那个声音在窗外时远时近，继续念道：「……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