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蛋和笨蛋

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
  杜诗号称「无一字无来历」，用典非常多。李绍自然对诗中典故一窍不通，根本领会不到其中的精神境界和程家曦寄托的感情，他揉著酸涩的眼睛，脑中只有一个疑问：「是谁在外面发神经？」
  不用问，这里除了程家曦之外，还有别人吗？拉开窗帘，果不其然，那个笨蛋程家曦，正在阳台上板著一张小白脸，神情肃然神圣的背著双手，来回踱著方步，边走著，边摇头晃脑的背诗。
  李绍有那麽一瞬间以为自己穿越了。
  这个人，这个人他难道真的是地球人吗？
  哪里有二十六岁的大男人，清早起来好像个八岁的私塾弟子一般背古诗的呢？
  看他那副样子，若是留长头发，带一顶文士巾，再穿件长袍，将身边的阳台换成古时的庭院，当真可以去演时代剧了！
  就算他真的是地球人，也是某天时空错乱，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吧……
  李绍几乎是大脑未经思考，一下子就响亮的笑出声，要掩住嘴已经来不及了。
  程家曦猛地回过头来，看到李绍趴在窗台上，满脸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样子，整个人都「轰」的一下子烧红冒烟了。
  天哪，他只是按照平时的习惯每日早起晨读，完全忘记家里已经有另外一个人了，也完全忘记，自己这个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习惯，在外人看来是多麽可笑和滑稽！
  李绍看程家曦望著自己时那种张口结舌，一脸见到鬼的表情，越发觉得有趣：「啊哈哈，程老师，您请继续诗以言志、乐以咏怀，学生就不打搅了，告退，告退。」说著，还模仿古人作了个揖，将窗帘放下来。
  程家曦被气得七窍生烟，恼羞成怒之余，也只有用狠狠的关门声来表示自己的愤怒。这个时候，他真恨死自己的笨嘴拙舌！
  李绍躺回床上，打算再睡一个回笼觉，可偏偏睡意越来越淡，越是想到刚刚程家曦的样子，就越是想笑，嘴角的弧度禁不住越弯越大，真是太可笑了！
  这个程家曦，莫非真是个怪胎？严苛、自律、与现代价值观格格不入的信仰与坚持，还有那清教徒一般的生活态度。不是个怪胎是什麽？
  只不过，可笑之余，竟意外的纯真，纯真的有几分可爱。
  李绍躺在床上，猛地打了个冷颤。他真是被雷劈到了，才会用「纯真」和「可爱」这种字眼来形容成年男人。
  他不由得联想起「悠扬」的老板甄敬俞，就曾经用什麽「漂亮」之类的恶心辞汇形容罗伟，没想到，自己竟这麽快就和那个恐怖的人妖同流合污。莫不是在gay吧打工太久，受了些什麽潜移默化的影响了？
  李绍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肚子里发出一阵响亮的轰鸣声，他按住可怜的胃部，想起程效庸临走之前对自己的反覆叮嘱：「若是不想打电话报火警的话，千万不要让家曦进厨房！」
  再说了，就程家曦一看见自己便是一副苦大仇深的便秘表情这点而言，估计是没有可能好心到要照顾他吃饭的地步了。
  没办法，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李绍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准备早饭，边忙著，边偷眼去瞄程家曦那扇紧闭的房门。要不要叫他一起吃饭呢？想想程家曦那张又冷又硬，堪比棺材板的脸，李绍打了退堂鼓。就放在那里吧，他若是吃的话，一定会看到的。
  
  
  
  结果事事不能遂人愿。李绍中午下课回到家之後，看到餐桌上那一份丝毫未动的煎蛋火腿时，刚刚冒出的一丝要和程家曦妥协修好的念头，就彻底被掐死在摇篮里。
  他一向脾气暴躁，习惯於用暴力解决问题，自问从来都不是个个性温柔的人，也从来没有与程家曦这种秉性古怪别扭的外星生物打过交道，两三次的示好，均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三分耐性登时消失殆尽。
  怒气冲冲的推开程家曦房间的门，结果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人家根本就还没有回来。
  房间里面异常整洁，整洁的有如手术室。除了床，其余三面墙都被高大的书架占满了，屋子正中间摆著一张样式陈旧笨重的老式书桌，书桌上摆著一只古老的蓝黑墨水瓶，笔筒里是年代久远，堪称古董的英雄牌钢笔。
  若不是桌上还有一台型号先进的笔电，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无意间开启了时光之门，回到了上个世纪呢。
  这个怪胎！李绍嘴角抽搐著关好程家曦房间的门。
  
  
  
  其实李绍完全冤枉了程家曦。他之所以没有吃李绍准备的那份早餐，完全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看到。
  因他在厨房里的超强破坏力和程效庸的懒惰使然，程家曦从六岁上学时起，就已经彻底告别了在家中吃早餐的享受，所以他根本没有进餐厅，就直接出门上班了。
  只不过，就算他真的看到了，也不一定敢吃。虽说程家曦绝对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若是以程家曦这个君子之心来度一度李绍那个小人之腹，他也照样不敢吃。那个浑蛋，很有可能在里面下些泻药春药迷魂药之类的加料，他敢吃才有鬼呢！
  想起那个浑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个浑蛋，怎麽会阴差阳错住进了他的家呢？他大剌剌的躺在他家的床上，趴在他家的窗台上，响亮的嘲笑他。
  他这是造了什麽孽啊？为什麽连最起码的安静生活都不给过？他坚持了几十年的生活方式，居然被人这麽嗤之以鼻，这简直太让人难堪了！
  程家曦哀叹连天，连同一间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觉得奇怪，纷纷表示关怀，「是不是你老板为难你了？要你给他孙子做作业？还是要你陪他夫人搓麻将了？」
  程家曦木然摇头，低声说：「比那个还糟……」
  众位老师深表同情，不再多问。
  
  
  
  晚饭时两个人彻底分道扬镳││程家曦带著外卖便当回家，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不肯出来，完全当李绍是空气一般无视。
  好色的人大多极重口腹之欲，先贤孔夫子有云：食、色，性也。所以李绍也不例外。
  他当初搬出宿舍，一则是为了多赚外快，二则是实在无法忍受学校学生餐厅里的大锅菜。在朋友家借住了一年多，修炼的一身厨艺很是不凡。
  此刻到了晚饭时间，自然要想办法填饱肚子。他站在厨房里切切剁剁，边用程家的菜刀和砧板泄愤，边认真思考，当初答应他老妈住进来，是不是犯了个大错误？他还要忍受这个小心眼的男人到几时啊？
  再说了，他凭什麽要在这里耗著？他怎麽说也是有手有脚的大好青年，要走便走，要留便留，谁也没规定他就一定要住在这里。
  可是，这才是第一天，如果这麽快就跑出去，被他妈妈知道了││
  李绍想到这里，浑身打个冷颤，不行不行，那就太可怕了，说什麽也要先忍受几天再说，反正他马上就要上大四了，过一阵子，等他妈妈麻痹大意，再随便掰个藉口，实习也好、工作也罢，尽快搬出去就是了。
  想到这里他心情无比舒畅，开火炒菜，两菜一汤下肚之後，看看外面还不算太暗的天色，无聊的浑身发痒起来。
  良辰美景，不出门去春宵一度，简直是浪费大好的青春年华嘛││
  
  
  
  程家曦吃完外卖，听到房门「匡当」一声被关上，而後就是李绍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慢慢下楼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浑身猛的松了下来。
  真是搞笑不是吗？程家曦泄气的想，这明明是我家，为什麽在自己家中坐著的时候，还要时刻好像绷紧的弦一般紧张著呢？生怕又一时大意，被那混蛋眯著一双春水眼，大剌剌的耻笑著。
  他好像又回到了时时刻刻如同惊弓之鸟、生活在小夥伴嘲笑排挤中的童年里。
  这绝对不是一种很好的体验。
  他一向懦弱自卑，所以平时总是以目无下尘的清高假象来伪装自己。可偏偏李绍那个浑蛋，好像天生是他的克星一般，总是能三言两语便将他刺得体无完肤。他明明年纪比他大，是他的老师，现在又是他名义上的大哥，两人最初结怨，也是对方的错误。
  可是，只要李绍出现在周围方圆十米之内，他马上觉得自己退化为那个八岁大小，戴著巨型厚瓶底眼镜，头大身小的ＥＴ儿童。
  这到底是什麽原因？就算脑子里装满了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唐诗全宋文皇清经解什麽什麽的，都没用。他想不透这个问题，只能暗恨自己的懦弱无用。
  不过，大概是，可能是││因为那个孩子，太耀眼了吧……
  那样健康挺拔的身体，那样漂亮到让人嫉妒的面孔，还有那样热烈纯真，又透著狡黠的眼睛，耀眼到直视的时候，都会被刺痛视神经。
  自惭形秽的人，是会紧张到手忙脚乱的吧。
  
  
  
  李绍从小就是个过动儿，个性就好像是个停不下来的猴子一样，现在委委屈屈的硬拴在程家曦家里，生活中的一切原动力被剥夺殆尽，说话都不可以大声，於是心里非常愤怒。
  虽然他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傻瓜，心里还是明白程家曦之所以这麽惹人厌，只不过是个性使然，本质还是好的，但依旧控制不住的看程家曦不顺眼，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整个人都不顺眼。
  晚饭时间。
  程家曦拎著一个便当盒，板著脸打开门，看到李绍正在玄关处换鞋，本来就已经足够僵硬的脸又更加臭了几分，只不过他这个人受到传统文化浸淫太深，非常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