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茶香

兰妃拉开围帐凝视着静王，冷冷问道：“都办妥了？”静王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楚音带回来了。”兰妃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没有杀她，下不了手？”静王头也不敢抬，只低着头答，“楚音已被臣打晕，带回了宫来，宫里有失忆的药物喂了她，她断不会传了出去。”静王又叩了一个头，“请母后成全。”兰妃嘴角微微一沉，旋即冷哼，缓缓道：“你想和楚音在一起？”静王将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请母后成全。”“不行。”兰妃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半点涟漪，“从你到本宫的手里之后，本宫虽是做事任性，但应该给你的教育却是一点也没少过，从三岁起，你就明白你今后是要做皇上的人，既是皇上，断不可沉于情欲中，这也是本宫为什么拼着自己的性命也要让楚音去死的原因。”语气陡然凛然，“你一个堂堂的天子，竟然为了一个女子而在天下臣民前作戏，当日本宫夺宫到送权到你的手中，这二十年来险风恶浪，若不是本宫与傅安词周旋良久，即便你有楚音，也是不行的。既然这些风险你都挺了过来，应该失去的，那些痛楚的你都可以放弃，为什么到了今天，你竟然如此成不了大事，一个人命就可以让你天子大驾如此卑微。”兰妃轻轻一摇头，“如今傅安词还没死，渊王的毒虽是无解，但他已有了子嗣，而你现在一个妃子也没有，这如何对天下人交代。”静王抬起头，低声道：“楚音一定不能活么？”兰妃悲声道：“儿啊，别以为只有你舍不得，楚音可是本宫的新生女儿呀。”她擦了擦眼角，“本宫又何尝舍得，只是要平天下，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她从榻下拿出一个玉瓶，很小，晶莹剔透的，她随手往地上一扔，那瓶子便发出清脆的响声，极为悦耳。兰妃抬了抬眉，“去，拿去给楚音服下。”静王听得如五雷轰顶，嗫嚅着不敢拿，头上的冷汗一颗一颗往上冒，只跪着，半点也不肯动，瓶子还在地上滚着，静王闭了眼，叫了一声：“母后。”忽然又觉得自己太过失态，正了正身子，汗流入眼睛里他也不敢擦，看着兰妃，只觉得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这个自己相处了二十年的人，竟连个大体的形态也看不清。他起身抓紧了药瓶，忽然想起渊王的病，又是一阵头晕，心下还不肯相信，嘴上却喃喃道：“原来…….原来都是您。”过了良久，见兰妃还是没有半点声响，静王突地笑了起来，“母后既那么喜欢这个江山，为何又要让儿臣坐江山？”兰妃语气森冷，“如若楚音能再争口气，也不会让你坐这江山，只是……也罢，是自家人便好。”静王脸色苍白，身子一个趔趄，几乎站不稳，叫了一声：“母后。“兰妃的话里透着无尽的无奈，“亦贞，你道你名字是你的么，这本是楚音的名字。”静王早先就知道自己不是兰妃的儿子，而今听她正面说来，却还是无法接受，一身衣服早已能抓出水来，他抬起头看着兰妃，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有，就是没有半点害怕。兰妃却不看他，眼睛只望着窗户，窗户被关得紧紧的，她只看到窗户上那些雕花，凤凰盘旋，她一不小心落入深宫，如同这些凤凰，虽能飞，却也只能在这梁上飞，她亦如此，她有许多才能，而在这深宫里，她能施展的，也不过是这些被称为祸水的才能。兰妃似在回忆，过去的事情尘封太久，她很多次想回过头想想，却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今天却是无比清晰，那一日她坐于傅安词的背上，两人就在傅府中私定终身；那一日傅安词高中状元回家，手中却抱着一个绝色女子，一身红衣，不染风尘；那一日她出得府门正遇上皇上的龙辇，她一时绝望，撞了上去，却被接进宫当了妃子；那一日她在御花园遇到傅安词，两人均觉得已过两世，再回不到过去，于是，他努力安天下，而她，努力地打击他。一世的情爱，到头，也只是两败俱伤。兰妃笑了眼睛都流了出来，“亦贞呀亦贞，你为了一个女人，竟会如此。当初如果他能有半点你这样的表现，今天就不会这样了，二十多年的历史将会全然改写，只可惜，这世上之事之人，可遇而不可求。罢了……”她一抬手，一块玉竟也掉了出来，她看了半晌，才开口道：“明日午时，将傅安词斩了吧。”静王骇得抬起头，兰妃的嘴连流出一丝血水，静王心中大恸，已伏上了兰妃的膝头，“母后…….”兰妃的嘴角盈着一丝笑，脸色也缓和了不少，“这药是两个时辰发作的，现在过去一个时辰了…….”她抬手摸了摸静王的脸，“孩子，把楚音带进来吧，我知道她醒了。”静王头也没回，冲着大门就叫，“传御医。”他将兰妃在榻上安置好，提步要走，兰妃拉住他的手，静王静静地回过头，轻声说：“我去带楚音。”兰妃仍旧拉着他的手不松，“不要让御医来。”静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点了头。他手中的玉瓶，原本那样坚实，竟让他生生握碎了，割破了掌心，血缓缓地流下来，跟着他的脚步，形成一路。他打开门，已是下午，窗外的斜阳照在廊前的如锦繁花上，那些菊花开得正旺，和金色的阳光相辉映着，那样耀眼，灼着他的视线，他早已忘了别的了，只知道那个陪了自己近二十年的女人将要离去，她曾经是自己生命中的全部，她教他求生存，教他如何在这样乱的宫闱里活了下来，她甚至如同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将能给他的一切都交给了他，甚至在曾经，她将她最心疼的宝贝也交到了他的手里，只是他不知珍惜，她的宝贝那样好，却还是被他伤了。他抬起头看着远方，不知为何，眼睛突然一片朦胧，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掉下了，他用手一抹，竟是眼泪，他不敢相信，从五岁开始他就不流泪了，房里那个躺着的女人教他，向来只有胜泪的流泪，没有痛苦的哭泣。而今，他没有胜利，他却哭了。
曲终—3
  他看着远方，长廊的转折处，他看到一个阴影静静地立着，他的泪掉到地上，轻轻地溅起一颗水花，然后又消失。他的手缓而无力地垂了下去，慢慢地垂了下去，脚如有千金重，再也迈不开了，他看着那道阴影，轻声道：“她快要去了。”那道阴影从他身边走近的时候，他的身子被风吹了动了一下，他回过神，四周都亮了，只听得慈宁宫城一阵恸哭——太后驾崩了。她死了，楚音坐在榻前，眼神空洞。她到底到最后也没有说，只看了一眼静王，她眼睛半滴泪也没有，只问道：“皇上，太后的交代你还记得吧。”静王点点头，“她要我杀了傅安词。”楚音点点头，站起身来，“给傅安词一个全尸吧，将两人合葬到傅府的西院。”她看着远方叹了一口气，“那些药，我知道你毁了，也罢，我和叶询明天就起程离开东齐，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只是记得，楚音的这条命是皇上给的。”她抬起头，觉得心头有些酸，她忽忆得久远的以前，仿佛也是这样的一个日子，自己跪在兰妃面前——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妃子，静王站在旁边，年轻的脸上布满了得意，那样的神采飞扬，夜很静，兰妃轻轻的一咳嗽，自己便吓得全身一颤。虽是夏天，但那天的房子里却半点也不热，那灯光忽忽闪闪，兰妃本就生得漂亮，那样一看，有如神仙。她跪得久了，终于觉得腿些有痛意，却还是不敢动，香气在空气中转动，清晰得有如昨日。她仍是站在原地，脸看向外面，笑了笑道：“有些事还是应该告诉你的。”她看着那些太监在房里走动，突然觉得没有了力气，“太后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伤心，但有些事总归是瞒不住的。”“太后并非你的母后，她是你姐姐，同父异母的姐姐。”她说出来，只觉得轻松，静王却是觉得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翻涌开来，勉强笑道：“你说笑吧。”楚音嗯了一声，轻声道：“是不是真的已经不重要了。”静王冷哼了一声：“你别以为你这般说我便会放你回叶询的身边去。”他嘴上虽如此说着，却想起那一句——你道亦贞的名字是你的么，那是为楚音取的。不知为何，他全身都似落到了冰水中，竟是半点知觉也没有。他伸出手来，想到楚音的脸上摸了摸，却被楚音给拦下了，他的心中难过到了极处，脸上却半点表情也没有，外面吵得乱了套，又是太监又是宫女的声音，原来竟是刺客到了，楚音浮起一丝笑，静王甩了甩手，冲着外面道：“都撤下。”他终于回转身来，走近楚音，静静地抱住了她，他将头埋进她的颈子里，慢慢地蹭了两下，只一会儿就放开了楚音，笑了笑道：“我知道是叶询，你去吧。”楚音静静地看着静王，慢慢地，慢慢地叫了一声：“舅舅。”静王怔了一下，那是一种完全的空洞，他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满满的全是伤悲，他静默良久才闷声道：“走吧。”楚音嗯了一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榻上的兰妃，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叶询站在门外，楚音的嘴角轻轻翘起，叶询微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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