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问情

“其实，并不是这样。”明夜斜倚在了树上，目光在树枝间游移，“我们第一次交手，应该是在朝谷之战吧。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世界上有和我想法如此相同的人？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你，但也已经明白，你如果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我最大的敌手。”
    “你说朝谷？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听对手谈起初遇时的较劲，季颜也开始努力回想，“那是我初次用兵，把人家绿林的山寨当军队使，嘿嘿，当时年轻，就有用不完的劲啊！可惜……可惜落琴……”
    “落琴姑娘……很抱歉。”触摸到了往事的伤口，明夜黯然地垂下了头。
    “其实，这件事情，谁都不能怪。”季颜摇了摇头，“我调度失策，让落琴孤军奋战，云棋为了保住大家，没有出手相救，所以她才会那样。你当年没有取她性命，说到头来我还要感谢你呢。”
    “季颜，”明夜闭上眼，摇了摇头，“不要把我想得那么仁慈。你可知道，是谁跟我说希望放了她么？”
    “嗯？”
    “是冰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才有勇气再次说起这个名字。明明已经在心底对自己承诺了千遍万遍，一定要忘记，一定要放下，可是在这个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是她……冰儿？”季颜喃喃地说，缓缓地靠在了树干上，叹息，“原来一切，都自有安排。”
    明夜侧过眼去看了看他，季颜已经闭上了双眼。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地谈论起那个女子，在他们的生活里都已经远去了的女子，可是无论是在他或者他的记忆里，她都未曾离开过。现在已经不是蔷薇花开的季节了，但是只要合上双眼，他都能看到一片烈烈的红，在风里轻盈地舞动，恰如她的生命，灿烂如花，凋零如花。
    他们一直这样沉默地坐着，靠在一棵树上，却没有一个人打破寂静。时间无声地流走，在空寂的初冬夜里，寒风像刀子一样，但松蜂温暖的酒意还在胸口一阵阵膨胀，挤压着他们的心。
    冰儿……那是他们共同拥有的美好回忆。
    原本以为，他们真的会兵刃相见，原本以为，他们都会因为放不下这个女子而水火不容。
    但是命运永远都不会按照想象那般发展。
    季颜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愧疚般忏悔：“我还是负了她。”
    “没，你没有，辜负她的人，是我。”明夜涩涩地一笑，“冰儿是希望我们幸福的，你做到了，但我始终做不到。”
    “小歌是一个好姑娘。”明夜举起酒坛来，最后几滴酒顺着坛沿流入他嘴里，他摇了摇酒坛，无声地笑了一下，将它放在了石头上，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坚强更乐观的孩子。当我和冰儿将她从堆满尸体的废墟里救出来的时候，她扑在冰儿的怀里使劲地哭，使劲地哭，冰儿不断地安慰她……我以为她会害怕，会吵闹着要她的爹娘，却不想她哭完后，抬起头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会好好活下去’。我都还记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蛋上还挂着泪珠，但是她还是在努力地笑着。她不想让我们担心，她一直都在默默承受。”
    “楚夕……”第一次那么清晰地听到关于妻子小时候的故事，季颜心头一阵阵刺痛。他的楚夕，拥有那样惨烈的过去，却还依旧温暖地笑着。若非见过她无助的样子，他恐怕也是想象不出她，会有如何寂寞的心灵。
    “季颜，你好好珍惜她。”明夜抬起手来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以前没有珍惜好冰儿，这一次可不能对不起小歌了！”
    季颜郑重地点头说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他看了看身旁的明夜，仰着头靠在树上的男子一脸桀骜，却又带着掩饰不了的落寞，他开口问：“你呢？你和楚心，究竟怎么了？”
    “楚心？我对不住她。”明夜黯然一笑，“这个世界的规则里，还是有很多是感情无法跨越的。比如说，她和我的立场。”
    “你们……”季颜想要说什么，但想起楚心的固执，和明夜的骄傲，也觉得无可奈何，只能够选择沉默不说。
    “不说这些了。”明夜感叹一声，“不知不觉，我们竟然都聊得这么开了。哈哈，看来，最好的知己和最大的敌人之间，不过一坛酒的距离啊。”
    “和明兄相处这么久，说实在话，明兄的确让人敬佩。”季颜笑了，“之前因为羽墨山庄和冥怡会的恩怨，我对明兄的成见很深。不过这段时间以来，我可真改了不少看法。我竟然一直没去想过，冰儿认定跟随的人，自然是非凡之才。”
    “季兄啊。”明夜转过身去，拉住了树干，看着季颜，“说真的，我也很珍惜、很珍惜季兄你这个朋友。如果让我们早点了解彼此，或许，我此生会少很多遗憾吧。”
    “我们现在不是朋友么？”
    “是啊，现在是。”明夜嘴角一扬，笑，“可惜我们不能永远都是朋友。”
    季颜抬起头来看他，明夜寂如寒潭的眸子深深看不见底。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是不愿意告诉他的——其实他说得对，他们不可能永远是朋友的。隔了重重的江湖纷争，选了各自不同的道路，在某一段时间，他们没有殊途，却终究不能同归。
    他抬头望月，丝丝轻云缭绕，冰轮若隐若现。他忽的释然一笑，说道：“既然不能永远，那就珍惜现在并肩作战的每一刻吧。”
    季颜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冬日的晨光总是很单薄的样子，明亮耀眼却不带些微温度。他怀中还抱着没有喝干的酒坛，身子斜拉拉地倒在树干上，在外面吹了一夜的寒风，他在熟睡中都丝毫没有寒冷的感觉，但醒来之后，却发现身体都几乎麻木了。他掂了掂手中的酒坛，将剩下的酒喝完，顿时觉得一股暖气从丹田缓缓直上，蔓延到了四肢和全身，身体好像又变回自己的了。他摇了摇身边躺着的明夜，他的肩膀都快要滑到了地上。明夜被他摇醒，睁开眼，想要站起身来，季颜拦住了他，抬起他的手，对着他手心将暖气渡给他，然后和明夜一起站了起来。
    明夜舒展了一下胳膊，打趣着问：“你说我们是困得睡着了，还是醉倒了？”
    季颜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装：“明兄的酒，还没有醒么？”
    “怎么可能？”明夜从地上一跃而起，抖了抖身上的霜粒，“我现在神清气爽，正想要奋勇杀敌呢！”
    “你们俩，不在洞里，竟然到外面来睡觉。”楚心的声音从山的后头传了过来，两人转过身去，就看到她和季云棋走了过来，“我早晨去的时候，就见到云棋一个人，你们都不好好在洞里歇着，跑到这里来吹什么冷风？”
    “我们俩休息得挺好的，现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明夜看了看身旁的季颜，后者心神领会，对着林楚心点点头。
    “哥，好像一个晚上不见，你们就变成知己好友了。”季云棋眼尖地发现了两者的默契。
    “暂时是。”季颜笑了一笑，“楚心，军营里怎么样了？”
    “楚飞挑了几个好手，跟在楚际队伍后面，准备找准时机插到君扬移动的路线里，拦截伽楠。”
    “很好。”明夜斜过眼看了看太阳，晨光里，天空一片祥和景象，是大战前的最后的平静。他拍了拍腰间的剑，对着三位同伴说：“我们是时候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