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彼岸

外面的月光很好，穿过窗户刺透了昏暗，有些灰尘在空气中无声地飞扬着。
脚步声、哼唱声，甚至连呼吸声都渐渐地消失了，听得到的，听不到的。
耳鼓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扑通，扑通，在寂静而有力地跳动着。
仿佛永恒。
三十五
袁朗走的那天，阳光正好。
三中队例外地停了当天上午的训练，等袁朗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宿舍大楼的时候，面前已经站好了队列整齐的士兵。袁朗停下脚步，有点惊讶，又不太惊讶，只是像往常那样走到队伍前方，静静地从这头看到那头。每一张年轻的脸在他眼前晃过，利落的短发在阳光下透着明亮的色泽，每一个名字，每一点细节就这么飞快地在脑海中闪现，哪怕就是队列最后那几个今年才招来的新人，感觉上仿佛也已经熟悉得像是积年的老朋友。
“都在啊，”袁朗看着他的兵，突然笑起来，“齐桓呢？”
“队长，菜刀接人去了。”C3喊了声报告立正出列。
“臭小子们，”袁朗走过去拍了一下C3的后脑勺，然后把那张顿时红了眼睛的娃娃脸揽到肩膀上狠狠地揉搓了几下，“以后都给我多长个心眼，后脑勺上也要长出眼睛来。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哪个不当心掉了根毛，就是天涯海角我也骂死你们！”
队列里零星响起了笑声，还有几声“是”。
“怎么意思，都没吃饱饭啊？”袁朗放开C3，满脸不待见地斜睨着众人。
“是！队长！”小伙子们开始放声吼叫，“绝不随便掉根毛！”
“掉了也要捡回来！”C3故意拖在大家后头，还特地扬了个高音。
“行了，走啦。”袁朗笑着转身提起行李包，懒洋洋地一摆手。
“队长，你不等菜刀他们啦？”几个兵在他身后叫起来。
“不等了。”袁朗掏出墨镜来架在鼻梁上，“我这赶时间哪。”
几个兵从后面着急地扑上来，拽胳膊抱腿的拉住袁朗不撒手。
队列一下子就乱了，几乎所有人都冲上来，加入到这个人堆当中。
袁朗从人堆里挣出来的时候，迎面就看见一辆越野车飞驰过来猛然停到自己跟前。
齐桓从车上跳下来目不斜视地敬礼，“队长！”
他身后跟下来的吴哲已经飞快地跑到另一边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袁朗无奈地看看齐桓，抻了抻衣服，突然大吼一声：“二级士官许三多！”
车门后头立刻传出了许三多的声音：“到！”
站在车门边的吴哲伸手想要去扶，小个子士官已经满脸严正地自己单脚蹦了出来。
所有人都静下来，静静地看着许三多蹦到袁朗面前金鸡独立般地挺胸拔着军姿。
袁朗的身体紧绷着，站得笔直，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硬得像是块耸立在那里的岩石一样，被墨镜遮挡了大半个面颊的脸上看不清表情。许三多甚至比他站得更直，虽然只有一条腿能着地，另一条腿上还打着白花花的石膏。小个子士官的脸上是一种紧绷到凶狠的表情，死死地绷住，眼睛瞪得圆圆的，嘴角抿紧，黝黑的脸庞执拗地鼓了起来。
袁朗看着许三多，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突然松了劲，招招手说：“过来吧。”
许三多“嗷”的一声扑过来，一头冲到袁朗怀里大哭起来：“队长——”
袁朗扎着手，半天拍拍怀里的肩膀：“许三多，不是小孩子了，不兴这么哭的。”
许三多咬牙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队长，你怎么要走！”
袁朗看着胸前变了颜色的那一大块水迹，无奈地笑：“你队长要升官了，你不高兴啊？”
许三多深深吸气，摇头，又点头：“高兴！”
袁朗如释重负地赶紧笑着说：“是该高兴，那就不哭了啊。”
许三多抹把眼泪，恶狠狠地盯着袁朗：“队长，我要还你钱！”
袁朗拍拍他的后背：“就那一个月工资你队长我还耽搁得起，不急，慢慢还。”
许三多一撇嘴，差点又要哭出声来：“队长，明明那五万也是你拿的！”
袁朗一下愣住了，偏头看看站在一旁没吱声的齐桓。
吴哲在后面捅了一下齐桓的胳膊，齐桓绷着脸递过来个信封。
“这什么？”袁朗发现齐桓好像不打算跟自己说话，干脆直接问吴哲。
“队长，这是兄弟们凑的一点小意思。”吴哲边翻白眼边解释，“不多，就三千块钱，你带在路上零花吧。”
“呵哟，这是急着要撵我出门呀，都用上利诱了。”袁朗乐了。
“您可别嫌少。”吴哲点点头，“买个零食添个家什，少买烟，吸烟有害健康。”
“不嫌少也不能要。”袁朗笑笑摇头，“大家最近手头都不宽松。”
“队长，你太不够意思！”齐桓黑着脸说了一句，目光还是落在别处。
“那就，谢谢大家了。”袁朗低头想了想，接过信封塞兜里，一把揽过齐桓的肩膀用力地抱了一下，“那张不列颠未来战士计划单兵武器平台示意图我卷起来放你屋了。知道你想了很久，临别赠礼，留个纪念。”
“队长，那我们呢？”边上的队员叫起来。
“一人送一脚，够不够？”袁朗回头大笑。
“够！”他的兵也都笑了。
笑完了，袁朗提起行李，“都别送了，还真等着看你们队长哭啊。”
就在这时，不远不近的，汽车喇叭响了两声，一辆车开过来停下。
袁朗给身边几个队员肩膀上一人捶了一下，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身后，齐桓在喊口令：“立正！敬礼！”
袁朗一直走到车边才站住，转身，抬手回礼。
然后拉开后排的车门直接跳了上去。
有人从驾驶座上扔了盒烟给他。
袁朗一把接住，惊喜地抬头：“大队！怎么是你送我啊？”
铁路转头看了他一眼：“不想笑就别笑了，样子太难看。”
袁朗叼上烟，噗嗤噗嗤地乐：“不笑难道还哭啊，我又不是许三多。”
铁路朝后视镜瞄了一眼，忍不住摇头：“你这个兵什么时候才能断奶啊？”
袁朗立刻转身摇下车窗，探头朝后望去。
许三多拖着一条伤腿还在那儿追着汽车跑，边跑边叫：“队长，队长，你把地址给我，我每个月给你寄钱！”
袁朗小半个身体都钻到了车窗外头吼他：“别跑了！小心你那腿！”
他嘴里的烟就这么掉落在地上，却没有人还顾得上。
越野车的尾气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稀薄。
人影滚烫而又模糊。
齐桓和吴哲追上来，一前一后地拉住了许三多。
许三多捏着齐桓的手，死命地喘着气，眼泪跟着就又涌了出来。
那三个人互相拉扯着渐渐站定下来，一起抬头眺望越野车远去的背影。
袁朗大声又叫了一句：“许三多，记得对自己好一点。”
缩回身摇上车窗，直到驰出基地大门，袁朗都没有再看后头。
他静静地靠在椅背上，眼望着车顶的天蓬，眼珠一动不动。
铁路默不作声地摸了块手帕朝后面递过来。
“我没哭。”袁朗哭笑不得地摸摸鼻子。
“把墨镜摘了，想哭就哭，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铁路把手帕甩到他身边的座位上，继续开车。
“大男人掉金豆子还不丢人啊。”袁朗摘了墨镜用手帕慢慢地擦拭着镜面。
“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铁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别绷太紧。”
“那一会儿送我到车站了，你会哭吗？”袁朗趋前抱住驾驶座靠背上的头枕。
“你想看我哭？”铁路从后视镜里望着袁朗的眼睛。
袁朗看着前面的人，铁路的小半个侧脸倒映在后视镜里，整个后颈就在自己眼前。
帽子依然戴得端正，所以看不到头发下面那个骇人的伤疤，看不到也就不觉得可怕了。
袁朗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什么，然后咧嘴笑了笑，表情有些僵硬。
铁路突然一打方向，越野车朝旁边一拐，停在了空路旁的减速带上。
袁朗的身体在座位上一晃，不明所以地看看窗外，然后转头望向铁路。
铁路松开安全带，转过身来看着他，缓缓地说：“我说过，我会等你。”
袁朗的眉头在铁路的目光下一点点舒缓开，靠过去挨着前排椅背的背后，在很近的地方冲铁路笑了起来：“嗯，日子还很长哪。”
三十六
车快进市区的时候，铁路问：“下午三点二十的火车？”
袁朗已经换到副驾驶席上坐着，手里拿了张纸，一条腿微蜷起来当作写字用的垫板，右手里的笔像烟一样的夹着，在纸上随随便便地戳来戳去。听到铁路的问话，他挪动下shen体坐直了点，点头笑笑说：“是。你把我随便放在一个地铁站就行了。还早，我自己先逛逛，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再坐地铁去车站。”
“现在才中午，还有时间可以吃个饭。”铁路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铁路，你不是到军区有事，是专程来送我的？”袁朗惊讶地转头看他。
铁路没回答，继续开着车，过了一会儿才又问：“中午想吃什么？”
“请了多久的假？”袁朗笑了，盯着铁路上上下下使劲地看，好像突然在他脸上发现了什么宝似的，“现在正是大队里人事调动频繁的时候，咱们徐政委怎么就放你出来了？”
“八小时，路上赶一赶，我送你上火车。”铁路的嘴角边也浮起一丝微笑。
“舍不得我呀。”袁朗先是舔着嘴唇眯眼直乐，然后又咬牙切齿地埋怨，“哎，你怎么不早说！我真想把车票退了重新买一张再晚点的。”
“退票干什么？这点时间足够吃顿饭了。”铁路斜他一眼。
“多出来的时间还怕没地方用么？”袁朗坏笑着看着车顶，“现在酒店都有钟点房的。”